罗翔律师为什么要为坏人辩护(罗翔：律师该如何为“坏人”辩护？)

律师要维护的不是当事人的“全部”权益，而是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律师通过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就是在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

图/视觉中国

正文|罗翔

编辑|卢伟

最近，一个知名律师为富商辩护的案例引起了公众的广泛质疑，甚至一些法学学生都很困惑:律师本应尽力为当事人辩护，这难道不是法治的初衷吗？这有什么问题吗？

要解释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到人们对法治的基本共识。

亚里士多德认为，法治应该有两层含义:已经制定的法律被普遍遵守，每个人都遵守的法律本身应该是良法。简而言之，它通常被良好的法律所遵守和管理。所以，法律本身就是追求善的，每一个法律工作者都有义务弘扬而不是消灭法律的善。

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有善良吗？善良是客观事实还是人类的主观臆断？如果是后者，那么是否追求善，完全看个人看法。到最后，善良只是掩盖邪恶的遮羞布。

正义和善良比辩论技巧更重要。

古希腊圣人学派的代表人物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如果把这里的“人”理解为“人”，当然表达了人类中心主义，但如果把“人”理解为“个体”，则表达了唯我论。正是这种唯我论导致了真理的主观化和相对化。

目前，人们普遍将律师制度追溯到古希腊。当时的律师深受智者派的影响，强调辩论的技巧而非正义本身。

柏拉图曾经尖锐地批评当时的辩护者，认为他们颠倒黑白，改变观念，自作聪明。他曾在《对话录》中描述过这类人的行为:

-那只公狗不是他孩子的父亲吗？

-当然是了。

-那只公狗不是你的吗？

当然，是我的。

——既然是你和你爸爸的，那么这只公狗就是你爸爸，你们就是那些小狗的兄弟。

这显然是一个逻辑混乱的论断。

在柏拉图看来，律师必须服从客户的诉求，按照客户的意图行事，无异于客户的奴隶。他说:“律师总是很忙，似乎总有某种力量把他赶走...他是一个奴隶。在主人面前，他的奴隶同伴们争论不休。......于是，律师变得犀利狡猾；他学会了取悦主人，见机行事；他心胸狭隘，自从他开始欺骗和报复，他就变得不正常和扭曲。”

据说普罗泰戈拉亲自教授辩论技巧。有一天，他招收了一个名叫Euathlus的学生，Protagora和这个学生签了合同，教他如何在法庭上获胜。合同:入学时交一半学费，毕业后第一次在法院胜诉时再交另一半学费。然而，奥蒂莱斯在完成学业后拒绝出庭为他人接案，普罗塔戈拉决定起诉他。普罗塔戈拉的如意算盘是，如果奥蒂尔斯胜诉，他应该按照合同约定支付学费；如果Otiles败诉，他必须根据法院的判决支付学费。总之，奥的斯无论输赢，都要交另一半的学费。

但是奥蒂斯从他的老师那里学到了所有的技能。他的回复是:如果他胜诉，法院自然会判他免交学费；如果他输了，按照合同他就不用交学费了。

显然，这种辩论技巧完全忽略了法律想要追求的善。

事实上，正是由于善与善的主观化和相对性，律师不可避免地成为当事人的工具，唯一目的就是在法庭上获胜。

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而不是“全部”权益

美国法学院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笑话:一个法学院的学生情不自禁地大喊:“这不公平！”但教授冷冷地回答:“想学司法，就去神学院吧！”

目前很多律师以专业的思维抛开了正义和善良。在他们看来，律师职业的目的是为客户的最大利益服务。至于光明正大的公平正义善良之类的大话，不过是谎言罢了。

这样的律师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可想而知。事实上，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律师的形象是比较糟糕的。比如《格列佛英国游记》，在这部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中，作者认为当时的英国律师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这群人从小就学会了诡辩，而且口若悬河。只要客户给的钱多，就不惜颠倒黑白。”“律师一直在为骗子辩护，早已不习惯追求正义。”“这个群体有一套特殊的行话，正常人根本听不懂。大多数法律条款都是用这一套俚语写成的。他们还不时进行修改和补充，以彻底混淆视听，颠倒黑白。”

但是，专业的思考并不是放弃追求善与正义的借口。今天，许多专业人士认为自己是专业人士，但在历史上，只有三种工作可以成为专业人士:法律、医疗和牧师。

“职业”一词来源于拉丁语“to profess faith”，意为“宣誓”或“公开宣布”，其原意是进行宗教宣誓，而“职业”一词的原意是一个人在加入宗教团体时所做的宣誓。随着法律和医疗职业逐渐摆脱宗教团体的性质，中世纪后期出现了不进行宗教宣誓的从业者和律师，他们需要郑重声明愿意献身于自己所选择职业的理想。正如《律师的首要职责——信仰与法律工作》一书中所说:“即将成为律师的人必须公开宣布，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法律技能来促进正义。”

这就是律师在任职时有宣誓程序的原因。每一位律师在宣誓书中承诺，忠于宪法、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维护法律正确实施，维护社会公平正义...

请注意，律师维护的不是当事人的“全部”权益，而是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律师通过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就是在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

首先，律师当然可以为“坏人”辩护，而且辩护必须防止无辜者受到冤枉。人类无法轻易分辨谁有罪谁无辜。如果只有那些明显无辜的人才能得到刑事辩护，那么大量无辜的人就会被冤枉。为犯有严重罪行的人辩护，正是为了不让无辜的人白白被调查。

人类的司法制度是不完善的，再好的人类道德和司法制度也可能误伤无辜。因此，司法机关必须虚心接受律师的质疑，否则必然导致司法权的独断、腐败和无能。

其次，律师必须在法律范围内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律师与其说是维护当事人的利益，不如说是通过维护当事人的利益来维护法律的尊严。律师和司法机关属于法律职业。在普通法体系中，律师甚至属于法院的官员。

任何一个法律人都应该清楚，辩护律师和司法机关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只有每一个判决都经得起律师最严酷的挑战，这个判决的公正性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证。防卫不仅是为了保护无辜的公民，也是为了确保正义。但辩护权必须受到法律的限制，律师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为当事人谋取正当利益。

王振华案中律师的两个“错误”

显然，律师不应该违反法律，为委托人争取最大利益。在王振华猥亵儿童案中，由于涉及未成年人，涉及隐私，在庭外公开案件内容，尤其是受害人受到伤害或猥亵的具体过程是非常不合适的，这显然违背了律师的职业道德和法律规定。

“两高两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关于依法惩治对未成年人的性犯罪的意见也明确指出:法官、检察官、侦查人员、律师等诉讼参与人在办理对未成年人的性犯罪案件时，应当对未成年被害人、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未成年被告人的身份信息、可能推断其身份信息的信息以及与性犯罪有关的细节予以保密。

此外，在王振华的猥亵儿童案中，用受害者的性特征证据为被告开脱显然是错误的。据受害者的律师介绍，王振华的律师认为女孩的处女膜破裂属于“陈旧性破裂”。他们认为这个女孩以前有过性行为，这与王振华无关。

上述借口非常不恰当，是对受害人的二次伤害。1981年，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强奸案件可否检验处女膜的批复》明确指出:“处女膜的状况不能作为认定或否定强奸犯罪的依据，检验结果往往弊大于利。因此，在办理强奸案件时，仍应遵循上述通知。”

1984年，司法解释进一步指出:“在认定是否违背妇女意志时，不能将受害妇女的作风分为好坏。凡强行与作风不好的妇女发生性关系的，也应以强奸罪论处。”

作为知名律师，不可能不知道被害人的品格证据与性侵罪无关。为被告人脱罪不仅是对被害人的污名化，也是对未成年人的严重伤害。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告诉人们，正义本身不仅值得追求，而且结果往往也是可取的。一项合适的技能不仅有其独特的追求，还会带来伴随的收益。就像医生要追求技术娴熟的医生年轻化一样，这种追求也能带来良好的声誉和可观的收入，这并不是不道德的。但是，如果一个医生只追求名利，可以为了名利放弃对医疗职业本身的追求，那么这个医生就不再是医生，他就放弃了医术这个具体的技能。

同样，律师的辩护也是一门绝活，每一个案件都要追求正义。如果律师只追求当事人的最大利益，追求名利最大化，那么律师的辩护就不再是正当的技能。

如果一个律师不再相信法律应该追求公平正义，他迟早会厌倦自己的职业。耶鲁大学法学院院长安东尼·克伦曼说:法律职业的危机“本质上是一场道德危机。是律师越来越怀疑职业生活能满足自己人生价值的结果。律师的物质财富掩盖了他们的精神贫困，后者是从根本上摧毁律师职业自豪感的精神危机”。

作者是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编辑:卢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