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 2023年06月16日 | 阅读:200 | 评论:2
茨威格自杀时,欧洲(甚至几乎整个世界)都深陷二战泥潭。无数人在战争中盲目地失去了生命,还有无数人走上了毁灭之路。波兰首都华沙早已是一片废墟,类似的命运也在未来不远处等待着柏林。就在茨威格自杀前一个月,1942年1月20日,万虎会议确定了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虽然战争的结局依然扑朔迷离,而且战争迟早会结束,战后重建也会完成,但对于身陷其中的茨威格来说,他的欧洲已经被“摧毁”,他的精神支点已经崩塌,《昨日世界》的逝去让他意识到,他找不到一个真正让他感到“扎根”的地方。在遗书中,他说:
“使用我自己的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堕落了。在我的精神故乡欧洲被摧毁后,我没有地方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年过六旬,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需要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已经在漫长的流浪岁月中耗尽。这样,我想最好是及时恰当地结束这种生活,结束这种精神劳动永远是最纯粹的幸福,个人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的生活。”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代表作有《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昨日的世界》等。
茨威格生前怀着深深的眷恋为欧洲写了一本他的《昨日的世界》的传记,并出版了《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记忆》一书。在茨威格眼中,一战前的欧洲是一个“和平的黄金时代”,一切都在固有的良好秩序中向前发展,人们保持着乐观自信的心态,对未来和必然的“进步”充满信心。正是在这种时代氛围下,茨威格迷恋上了文学,一步步走上了文坛。然而这一切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开始破灭,逐渐成为泡影。茨威格以“实现欧洲和平统一”为己任,“终其一生追求人性与思想的统一”的人生道路发生了变化。最后,他经历了流亡和二战,在异国他乡的流亡中心碎绝望而死。作为纪念,我们选取《昨日的世界》中“欧洲的荣耀与黑暗”这一章,这是茨威格意识到灾难将是暂时的记忆,也是欧洲有意无意忽略光明中“黑暗”的时刻,正如茨威格在文中所说:“我们被自己喜欢的东西欺骗了,那是我们的乐观。”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节选|张进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作者【奥地利】茨威格,徐有静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7月。
20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世界上出现了另一种节奏
我在这个新世纪生活了十年,去过印度,去过美国,去过非洲的一部分。现在,我带着新的、更清醒的喜悦看待我们的欧洲。我从未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最后几年那样热爱我们古老的土地,从未像那时那样期待欧洲的统一,从未像那时那样相信欧洲的未来,我们认为我们看到了新的曙光。其实燃烧的世界之火正在逼近,大火已经在眼前。
今天的一代人在灾难、毁灭和危机中成长。他们认为战争的可能性一直存在,战争几乎每天都会爆发。但是,世纪之交以来,我们这一代人对世界上的人充满了信心。我们可能很难向现在的年轻人描述对世界的乐观和坚定的信念。四十年的和平让欧洲各国的国民经济充满活力,科技的发展加快了生活节奏,科学的发现让那一代人骄傲。所有欧洲普遍认为,富裕的生活已经开始。城市越来越美,生活越来越好,人口越来越多。1905年的柏林已经不能和我们1901年看到的柏林相比;柏林从一个的首都发展成为世界城市;1905年的柏林大大超越了1901年的柏林。每次去维也纳、米兰、巴黎、伦敦、阿姆斯特丹这样的城市,都有惊喜和快乐的感觉。街道越来越宽,越来越漂亮,公共建筑越来越宏伟,商店越来越豪华,越来越漂亮。人们可以在各种事物中感受到财富在不断增长和扩大。就连我们作家也能从书籍的发行量看出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这个时期虽然不长,但是书的发行量增长了三倍、五倍、十倍。到处都建起了新的剧院、图书馆和博物馆。卫生间、电话等曾经属于少数人特权的便利设施,现在也开始进入小资产阶级家庭。
《唐顿庄园》剧照(第一季)。
由于工作时间缩短,无产阶级的生活开始改善,至少一部分家庭过上了小康生活。哪里都在进步,谁敢大胆行动,谁就成功。谁买房子,谁买稀有旧书,谁买名画,都会看到行情上涨。越大胆,越舍得花钱去经营企业,越能保证赚钱。无忧无虑的美丽景象笼罩着整个世界。有什么能打破这一幕?谁能阻止这种驱动力产生自己的热情呢?欧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富裕、美丽;欧洲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光明的未来充满信心。除了少数老态龙钟的人,没有人留恋“美好的旧时光”。
除了最穷的人,星期天没有人呆在家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去远足、爬山和玩耍,还学习各种运动。在假期里,人们出去长途旅行。不像我们那时候的父母,只去离城市不远的地方,最多去萨尔茨堡。现在人们对整个世界都感兴趣,想看看世界上的一切是不是都那么美好,还有没有更美好的地方。过去,只有那些享有特权的人才能出国旅行;现在,银行员工和小企业主有条件去法国和意大利旅游。现在出国旅游比过去便宜多了,也方便多了。主要原因是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变化:有了新的勇气和新的进取精神,更大胆地去旅行;生活中节俭谨慎是可耻的。这一代人决心使自己成为更年轻的一代。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年轻为荣,这与父母的年轻正好相反。先是年轻人的胡子突然不见了,然后年纪大的人就模仿着不显老。年轻,有活力已经成为当时的口号,人们不再老成持重。女人们摆脱了束腹紧身衣,再也不戴遮阳伞和面纱,因为她们不再害怕空空气和太阳。他们把裙子剪短,以便打网球时更容易用腿奔跑;当他们展示他们丰满的部分时,他们不会感到害羞。时尚变得越来越自然。男人穿马裤;女人敢坐在男人的马鞍上。男女之间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这个世界不仅变得更加美丽,而且更加自由。
《唐顿庄园》剧照(第一季)。
在我们之后出生的新一代在习俗方面也赢得了这种自由。他们过着健康自信的生活。人们第一次看到年轻女孩在没有家庭教师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和男朋友一起运动和郊游。他们是一种开放和独立的伙伴关系。他们既不害羞,也不自命不凡。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们摆脱父母的严格监管,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作为女性秘书和员工,她们有权安排自己的生活。卖淫——旧世界唯一允许的性交易——明显减少了。因为提倡新的、更健康的自由,男女之间的假正经早已是幕后的东西了。游泳池里用来分隔男女的木板现在正被陆续拆除。男女不再是禁忌。他们知道对方长什么样,知道人类繁衍的秘密。这十年重新获得的自由,慷慨,自然,比过去一百年都要好。
现在世界上又多了一种节奏。一年发生的事情比过去好几倍,几十倍!发明跟着发明,发现跟着发现;每一项发明和发现都以飞快的速度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所以第一次每个都觉得彼此息息相关。齐柏林飞船第一次航行的那天,我在去比利时的途中碰巧在斯特拉斯堡停留。在这里,我亲眼看到飞艇在大教堂空上空盘旋。下面的人们对着飞艇热情欢呼,盘旋的飞艇似乎在向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教堂频频点头。晚上,我在比利时的费尔哈伦家里得到消息,飞艇在艾希特丁根坠毁了。Verhaeren热泪盈眶,激动不已。如果他只是一个比利时人,那么他对德国这次的空困境会无动于衷,但他是一个欧洲人,是我们的当代人,所以他会和我们一起分享战胜自然的共同胜利,以及我们一起经受的考验。当布莱里奥飞越英吉利海峡时,我们在维也纳欢呼雀跃,仿佛他是我们的英雄。每个人都为科学技术的快速进步感到自豪。我们现在的感觉是,欧洲是一个共同体;欧洲意识是我们正在形成的共同意识。我心想,如果一架飞机可以轻松飞越国界,那么国界的意义何在?那些海关检查站和边境哨所成了无用的摆设,这与我们的时代精神相悖,因为我们的时代热切期待着和人民之间的密切联系,以共同实现大同世界。这种感觉的高涨就像飞机起飞一样美妙。
一些年轻人没有经历过欧洲之间相互信任的最后岁月,我今天仍然为他们感到遗憾。因为我们身边的空气不死不真空,空气本身就承载着时代的繁荣和脉搏。空气会不自觉地把时代的脉搏传递到我们的血液和内心深处,传递到我们的大脑,源源不断地传递给每一个人。那些年,我们每个人都从时代的普遍繁荣中汲取力量。因为每个人都有这个自信,那么个人的自信就大大增强了。也许,和今天的人一样,我们当时也不知道那个卷进我们的浪有多大,风险有多大。-但事与愿违。只有经历过世界自信时代的人,才会在今天意识到,此后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倒退和黑暗。
那时候的世界波澜壮阔,精彩绝伦,就像吃了补药一样,充满了力量。这股力量从欧洲的海岸线冲击着我们的心脏。但是,我们没想到,让我们觉得幸运的事情,也有隐患。当时,席卷欧洲的骄傲和自信的风暴本身就有乌云。也许是繁荣来得太快了,也许是欧洲和城市太强大太快了,所以充满能量的感觉总是诱使个人和使用甚至滥用自己的权力。法国富可敌国,却贪得无厌。它也想要一个殖民地。法国人口虽不足以维持殖民统治,但仍欲入侵,几乎对摩洛哥动武。意大利觊觎昔兰尼加。奥地利想吞并波斯尼亚。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将矛头指向土耳其。目前德国暂时被排除在外,但它的爪子总想伸出去抓一只大手。欧洲的头脑充满了渴望的血液。这些的扩张野心在四处扩张,像流行病一样蔓延,但同时也需要有效巩固国内秩序。发了大财的法国实业家唆使同样肥胖的德国实业家,两家大公司联手。——克虏伯公司和法国莱克勒。施耐德的公司想卖更多的大炮。拥有巨大股份的汉堡航运业面临着南安普敦航运业。匈牙利农民对抗塞尔维亚农民;康采恩一派反对另一派。我们经济的暂时繁荣让每个人都变得疯狂,拼命想攫取更多的财富。
低估并忽视了危险
现在,当我们冷静地问自己,1914年欧洲为什么会爆发战争,我们找不到任何充分的理由或原因。这场战争不是出于意识形态之争,也不是为了争夺边境的几个小地方。我觉得只能用“权力过剩”来解释,也就是说,战前40年和平时期积累的内在权力必然要发泄出来。突然之间,每个都有一种想让自己强大起来的情绪,只是忘记了其他也会有这种情绪。每个都想从其他获得更多的财富,但这些也想从其他获得财富。最糟糕的是,我们被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欺骗了,那就是我们的乐观。每个都希望其他在最后一刻被吓跑,所以外交官们使用恐吓的手段,一次又一次,在阿加迪尔四次五次,在巴尔干战争和阿尔巴尼亚期间。庞大的同盟国越来越紧密,越来越军事化。和平时期,德国征收战争税,法国延长服役期。多余的能量必须被释放。巴尔干半岛的爆炸信号表明,战争的乌云正在逼近欧洲。
《唐顿庄园》剧照(第二季)。
当时人们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心里有一种不安。每当炮火来自巴尔干半岛,我们总是有点不安。战争真的会落到我们头上吗?我们不知道战争的原因和目的。反对战争的力量聚集得太慢。我们知道,他们聚集得太慢,太胆小。反对战争的势力中有社会党和数百万宣称不想要战争的人——这样的人在反对派的两边,有教皇领导下的天主教组织,有几个跨国的坎特森,还有少数反对统治者秘密交易的英明政治家。我们作家也站在反战的一边。的确,我们一直在孤立地工作,独自工作,而不是一起战斗。不幸的是,知识分子通常持冷漠的消极态度。因为我们的乐观,我们无法在意识形态上预见战争的来临,甚至无法思考战争带来的各种道德后果。在当时名人写的重要文章中,没有人提到战争的问题,也没有人大声疾呼警告人们要警惕战争。当我们想到欧洲人的思维方式,在世界各地建立兄弟般的关系,当我们认识到在我们自己的范围内,不论语言和,以和平和明智的态度促进理解和加强思想统一的想法——我们在目前的情况下只发挥间接的作用,我们认为这就够了。此外,最受这种欧洲观念欢迎的恰恰是新一代。在巴黎,我看到一群年轻人聚集在我的朋友巴扎尔格特周围;与老一辈不同,他们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狭隘民族主义和侵略性帝国主义。
儒勒·罗曼、乔治·杜·阿梅尔、查尔斯·维尔德拉克、杜尔丁、热纳·阿科斯、让·理查德·布洛克等人最早组织了“修道院”文学社,但他们后来变成了“为了自由”文学社。他们是一群热情的先锋,正在迎接欧洲主义的到来。欧洲一有战争迹象,他们就激烈反对任何的军国主义。在过去,法国很少产生这样一群勇敢、坚定、有才华、有道德的年轻人。在德国,魏·菲儿和他的“世界朋友”雷内·斯基克尔热情地致力于促进理解。雷·斯基克尔,阿尔萨斯人,注定在两个之间。在感情上,他特别强调世界各民族人民要和睦相处。作为我们的同志,朱塞佩·安东尼奥·贝佳斯从意大利向我们问好。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和斯拉夫的鼓励源源不断。一位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写信给我:“到我们这里来!让那些煽动我们发动战争的泛斯拉夫人看到,你们奥地利人不想要战争。”是的,我们都热爱我们高速发展的时代,我们也热爱欧洲!我们坚信,理智会在最后一刻阻止错误的游戏。我们太相信理性的力量,这是我们唯一的错误。当然,我们并没有怀疑地观察眼前的迹象,而是充满了信心。这不就是年轻一代应该有的吗?我们坚信,欧洲的精神力量和道德力量会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战胜一切。我们共同的理想主义和进步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产生的乐观主义使我们低估和忽视了我们共同的危险。
电影《1917》剧照。
此外,我们缺乏一个组织者来有目的地集中我们的内在力量。在我们中间,应该有一个人提醒大家的注意,一个有远见的人。最奇怪的是他住在我们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但命运安排他成为我们未来的领袖。最后我找到了他,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机会!另外,很难找到他。他住在巴黎,离市区很远。如果今天有人要写一部20世纪法国文学史,那么他一定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当时巴黎各种报纸杂志吹捧的诗人名字中,三个最重要的作家恰恰是缺失的,或者说提到他们的名字就产生了错误的联系。从1900年到1914年,我从未在《费加罗报》和《早报》上看到过诗人保罗·瓦莱丽的名字。是马塞尔·普鲁斯特沙龙里的花花公子;罗曼·罗兰被认为是一位知识渊博的音乐评论家。几乎都是五十岁才出名的,报纸上也就那么几个。而他们最伟大的作品,都是在这个新事物层出不穷,文学艺术充分发展的世界里悄然创作的。
斯蒂芬·茨威格(右)和他的哥哥。
罗曼·罗兰被发现了
我偶然发现了罗曼·罗兰。一位住在佛罗伦萨的俄罗斯女雕塑家邀请我去喝茶,目的是向我展示她的作品,并为我画一幅素描。我四点钟准时到了,但是我忘了俄罗斯人不在乎时间。一位老妇人——听起来像是雕塑家母亲的保姆——带我去了她的工作室,并让我等着。车间很乱,只有四个小雕塑,我两分钟就完成了。为了不浪费时间,我抓起一本书。不,我拿了几期杂志。它叫做半月刊。我记得巴黎有这样一本杂志。然而,谁能从头到尾关注这本小杂志呢?这些短命的东西一会儿遍地,一会儿消失。我翻到罗曼·罗兰的那一期《黎明》,读了起来。我越读越兴奋,越惊讶。这个如此了解德国的法国人是谁?此时,我反而感谢已故的女主人,让我能够读到《黎明》。我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罗曼·罗兰是谁?”她不知道。当我收集了其他几卷(最后几卷还在襁褓中)才知道,终于有了一部不仅服务于个别欧洲,而且服务于整个欧洲的作品,一部促进欧洲团结的作品;现在我们终于有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诗人,他带给我们各种各样的道德力量:对爱的理解,对得到这种理解的真诚渴望,被检验和认定的正义,对艺术使命的坚定信念。
罗曼·罗兰(1866-1944),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被刻画为约翰·克利斯朵夫。
我到达巴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他的情况。其中,我想到歌德的一句话:“他研究过了就可以教我们。”我向朋友们打听他的情况,verhaeren说他所能记得的就是在社会主义者的人民剧院上演了一出名为《狼》的戏。巴扎尔·格特经常听说罗曼·罗兰是一位音乐家,他还写了一本关于贝多芬的小书。我在图书馆的目录里找到了罗曼·罗兰写的关于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的十二本书,还有七八个剧本,都是几家小出版社或者双周刊出版的。为了和他取得联系,我给他寄了一本我写的书;不久他写信邀请我去,这是我们友谊的开始。除了我与弗洛伊德和维哈伦的友谊,我与罗曼·罗兰的友谊让我受益最大。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友谊甚至决定了我的人生道路。人生中要记住的特别的日子,比平常的日子要光明的多。
因此,我对第一次见到罗曼·罗兰仍然记忆犹新。这是一栋不起眼的房子,位于蒙帕纳斯大道附近。我走上五个狭窄的螺旋形楼梯。在他的门前,我感到一种特别的宁静,在这里我几乎听不到林荫大道上的喧闹。窗户下面是一座古庙的花园,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罗曼·罗兰为我打开门,把我引进房间,把书堆在天花板上的隔间里。我第一次看到他明亮的蓝眼睛,那是我在一个人身上见过的最清澈最善良的眼睛。在我们的交谈过程中,那双眼睛不时散发出内心的色彩和热情,同时又暗暗隐藏着悲伤。当他深思时,他的眼睛变得更深;当他兴奋时,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因为学习和熬夜,那双眼睛有过度疲劳的迹象,眼圈微微发红。只有那些小学生才会在他侃侃演讲的时候大放异彩。我看着他的身影,觉得有点害怕。他很高,但是很瘦。他走路的时候有些弯,好像长时间伏案工作,脖子都弯了。他脸色苍白,骨瘦如柴,看上去很虚弱。他说得又慢又轻,好像在呵护自己的身体。他几乎从不散步,吃得很少,不抽烟不喝酒,避免任何身体上的紧张。后来我惊讶地发现,他那苦行僧的身体里有多么大的忍耐力!在他看似柔弱的身体背后,是多么巨大的精神劳动力啊!他躺在一张堆满文件和书的桌子上。他工作几个小时。他躺在床上读了几个小时的书。他的身体疲惫不堪,却只给自己留了四五个小时的睡眠。他唯一允许自己放松的是音乐。他钢琴弹得很好。他柔软的手指弹奏钢琴,声音似乎是由手引导而不是弹出来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室内听到了马克斯·雷格尔、费鲁乔·布索尼和布鲁诺·瓦尔特演奏的钢琴。这些著名的艺术家没有一个像罗曼·罗兰那样给我与我心爱的大师们直接交流的感觉。
《罗曼·罗兰》,茨威格著,杨/罗刚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8月。
他的知识如此渊博,别人都感到惭愧。他的生活就是读书。他精通文学、哲学和历史,熟悉所有和时代的问题。他知道音乐中的每个音节;甚至像《加勒比海盗》和《泰雷曼》这样最冷僻的作品,以及三、四等音乐家的作品,他都很熟悉。同时,他积极参与了当时发生的每一个事件。他那简朴的和尚式小隔间,就像照相馆的暗房,可以照出整个世界。在人际关系方面,他和他那个时代的很多伟人都很熟悉。他曾经是乔治·勒宁的学生,瓦格纳家的客人,饶雷思的朋友。托尔斯泰曾给他写过一封著名的信,信中他承认自己非常欣赏罗曼·罗兰的文学作品。我在他的房间里感受到了一种人性和道德的优势,一种没有骄傲的内心自由,这对于一个坚强的人来说是不言而喻的。我一眼就看出他会在关键时刻代表欧洲的良心——时间证明我是对的。我们谈到了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向我解释说,他的书想履行三个责任:第一,向音乐致敬;第二,表明他对欧洲统一的信念;第三,唤起各民族的思考。他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扮演一个角色。现在是一个警惕的时代,越来越需要警惕。挑起仇恨的人,按其卑劣的本性来说,比善于和解的人更有激情和攻击性。其实背后隐藏着物质利益。这些坏人一点顾忌都没有,我们却很担心。从《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我们看到了一些可笑的东西,与之抗争比我们的艺术生涯更重要。罗曼·罗兰在他的全部作品中赞美艺术的不朽,但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他对世界结构的脆弱倍加悲伤。他回答我:“艺术可以满足我们每一个人,但它对现实生活无能为力。”
《约翰·克里斯多佛》,罗曼·罗兰著,傅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8月。
这是世界大战爆发的关键时刻
那是1913年。从我与罗曼·罗兰的第一次交谈中,我深深地意识到我们的责任是:我们不能在没有准备和无所作为的情况下面对欧洲可能爆发战争的事实。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之所以能在关键时刻在道德上远远超越其他所有人,是因为他事先苦心磨练了自己的心智。在我们自己的范围内,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我翻译了许多作品,并介绍了我们邻国的诗人。1912年,我陪同维哈伦走遍德国,做了一次演讲。此行成为德法两国和谐的象征,法国伟大的抒情诗人费尔哈伦和德国伟大的抒情诗人戴默在汉堡当众拥抱。我为莱因哈特赢得了一部维哈伦的新剧,我们的合作从未像那时那样真诚、激烈和冲动。有时,当我们兴奋时,我们会忘乎所以,认为我们已经指出了拯救世界的正确方法。然而,世人对这些作家的宣言并不重视,坚持走自己的邪路。世界经常处于一触即发的战争边缘。
总的来说,根据经验去描绘一个时代的面貌,要比再现那个时代人们的心态容易得多。人的心态不存在于官方事件中,首先存在于个人生活小插曲中。我这里描述的是我人生中的这个小插曲。说实话,那个时候,我不相信战争真的会爆发。但是,我遇到的两件事,不同程度地让我想到了战争,震撼了我的心灵。首先是“雷德尔事件”,和历史上所有重要事件一样,人们对其幕后阴谋知之甚少。
这位莱德上校是一桩极其复杂的间谍案的主要人物。我和他只是点头之交。我们住在同一个区,就隔着一条巷子。有一次,我的朋友,检察官T,在咖啡馆里把他介绍给我。这位和蔼可亲的绅士在咖啡馆里抽着雪茄。从那以后,我们见面都会打招呼。但后来我发现,生活中我们身边有很多秘密,而我们对身边的人却知之甚少。从外表上看,这位上校与奥地利其他普通军官无异,但他获得了王位继承人的青睐,被赋予了重要的职权。他领导军队的秘密情报局,负责摧毁敌人的间谍机构。1912年,巴尔干战争危机期间,俄国和奥地利都在进行战争动员,互相指责。但奥军最机密的“行军计划”却被泄露,卖给了俄罗斯。如果发生战争,奥地利将被彻底击败,因为俄国人提前知道了奥地利进攻部队战术行动的所有细节,这一泄密事件使奥地利总参谋部人心惶惶。军事情报局的最高首脑赖德上校受命找出这个叛徒。这个叛徒一定是在最高军事级别的小圈子里。但外交部并不完全相信军事当局的能力,于是在总参谋部背后秘密下达指示,独立调查。它授权警察局除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外,还可以毫无顾忌地打开和检查所有来自外国的信件,以达到目的。
电影《赖德上校》剧照改编自真实事件。
一天,一个邮局收到了一封来自俄罗斯边境站Potvorockska的信,正在等待收取。收件人的地址是一个秘密代码:胡珀巴尔。打开信一看,里面没有信纸,却有六八张新奥1000克朗的钞票。这个可疑的发现立即被报告给了警察局。警察局派了一名间谍守在窗口附近去取信,收信人一出现,他就被立即逮捕了。
然而目前,这一悲剧正在成为维也纳街头的一个有趣的故事。中午,那位先生出现了,他要求带走写有“胡珀·巴尔”的信。橱窗里的邮局职员立即向间谍使眼色,并向他发出了报警信号,但间谍恰好喝了一杯早茶。当他回来时,他被告知这位陌生的先生正坐在一辆出租车上,正前往某个地方。很快,维也纳人上演了这场悲剧的第二幕。当时的出租车是一种时尚美观的双马车。马车夫自认为是个了不起的人,从来不自己清洗车辆。取而代之的是,每个停车场都有一些喂马、洗车的“清洁工”。幸运的是,清洁工记住了刚刚离开的出租车的牌子;一刻钟后,所有的警岗都发出了警报:马车找到了。清洁工还描述了这位先生在开往Kaserhoff咖啡馆的马车中的样子。卡瑟霍夫咖啡馆是我经常遇见赖德上校的地方。另外,有人碰巧在车厢里发现了一把小折叠刀,那位先生就是用这把刀打开信封的。间谍们立即扑向卡瑟霍夫咖啡馆。可惜,人们描述的那位先生已经走了。但是咖啡馆里的侍者非常自信地说,这位先生就是莱德上校,绝不会是别人。他刚刚回到克罗姆的塞尔酒店。
间谍惊呆了。秘密被揭露了。奥地利军队情报部门的最高领导人赖德上校也是俄军总参谋部收买的间谍。他不仅出卖了各种秘密和进入俄罗斯的计划,而且现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去年派往俄罗斯的间谍会被一个个逮捕和判刑。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直奔奥地利陆军总参谋长康拉德·冯·赫尔芩·道尔夫元帅。当时,一名目击者告诉我,赫岑·道尔夫听到了电话,他的脸刷地变白了。他又打电话到宫里,反复磋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此期间,警方采取了防范措施,赖德上校无法逃脱。当他准备再次离开克罗姆塞尔酒店,并向门房解释一些事情时,一名间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展示了这把刀,并礼貌地问道:“上校先生,你把这把刀落在出租车上了吗?”这时,赖德上校知道他失败了。他走出去,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们在监视他。当他回到旅馆时,两名警察跟着他进了房间,在他面前放下了一支左轮手枪。在此期间,皇宫已经做出决定,悄悄结束这支军队中的不光彩之事。这两名警察站在雷德尔在克罗姆塞尔酒店的房子前,直到半夜两点,房间里传来一声枪响。
电影《赖德上校》剧照改编自真实事件。
第二天,所有晚报都刊登了一则简短的讣告,宣布忠诚的军官赖德上校突然死亡。然而,在追查雷德尔案件的过程中,许多人被卷入其中,这使得它无法保密,人们逐渐了解到了这件事的细节。正是这些细节揭示了雷德尔的心理活动。赖德上校是同性恋,但他的上司和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勒索者手中多年,这些勒索者最终把他逼上了这条绝路。现在,奥地利军队一片哗然。众所周知,一旦发生战争,他可以一个人毁掉成千上万条生命;奥匈帝国也因为他而跌落崩溃的边缘。直到这个阶段,我们奥地利人才意识到,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已经到了世界大战爆发的关键时刻。
萨拉热窝传来一声枪响
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的恐惧。第二天,我碰巧遇到了伯莎·冯·萨特纳,她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位杰出而慷慨的卡珊德拉。她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十几岁时,她在家乡波希米亚的城堡附近目睹了1866年的惨烈战争。她以弗洛伦斯·南丁格尔般的热情,认为自己毕生的使命就是阻止第二次战争,甚至彻底消灭它。她写了世界知名的小说《放下武器》;她组织了无数次和平集会。她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唤醒了炸药发明者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良知,并设立了诺贝尔和平奖来弥补他发明炸药所造成的伤害。当时她很激动,冲我扑过来,在街上大声喊叫,但平时说话很小声,很和善。她说:“为什么人们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战争已经开始了。那些人又一次在我们面前掩盖了真相,对我们隐瞒了秘密。你们年轻人为什么动不了?这些事情跟你关系最大!站起来战斗!团结起来保卫自己!我们不能让几个老女人做所有的事。没有人会听那个老女人的。”我告诉她我要去巴黎。也许我们真的会发表联合宣言。“为什么说可能?”她急忙说:“情况比以前糟糕多了。战争机器已经在运转了。”我虽然心不在焉,但还是尽力安慰她。
伯莎·冯·萨特纳的旧照片。
在法国,我遇到的第二人生事件,不禁让我想起老太太的预见是多么准确,她看到了未来。但在维也纳,人们很少把她的话当真。这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但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14年春天,我和一个女朋友从巴黎去都兰住几天,为了瞻仰达芬奇的陵墓。我们沿着卢瓦尔河散步,春风很温暖,我们渴望享受春天的景色。晚上回到住处,我们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所以,我们决定去非常安静的图尔市看电影。过去,我参观了巴尔扎克在那里的故居。
这是一个郊区小镇的电影院。它不能与用闪光的金属板和玻璃装饰的现代豪华电影院相比。只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大厅,里面坐满了各种小人物:工人、军人、市场上的女摊贩,都是一些真正的普通人。他们无拘无束地聊天,同时将Scafe Latte牌和Caporal牌劣质香烟的蓝色烟雾喷向污浊空的空气中,尽管室内挂着“禁止吸烟”的牌子。屏幕上开始播放《世界新闻》。先是英国的赛艇比赛,观众照常聊天抽烟;然后屏幕上出现了法国阅兵,人们还是没注意。然后是第三幅图:威廉皇帝去维也纳拜见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屏幕上,我看到了熟悉的维也纳西站冰冷的站台。在站台上,有一些警察在等进站的火车。然后老皇帝沿着仪仗队走着,准备迎接他的贵宾。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有点驼背,走路很吃力。当图尔斯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白发老先生时,他们亲切地笑了。然后就是火车进站的画面,第一节车厢,第二节车厢,第三节车厢。沙龙式的豪车开了,威廉皇帝从里面走出来,留着高高的小胡子,穿着奥地利军装。
纪录片《启示录:一战》剧照。
威廉皇帝一出现在屏幕上,黑暗的大厅立刻爆发出尖锐的口哨声和跺脚声。他们自发地喊叫和吹口哨。男女老少都笑了,仿佛画面中的人侮辱了他们。善良的旅行团不知道除了报纸上的新闻,世界上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当他们第一次看到威廉皇帝时,他们疯狂了——我感到非常惊讶和恐惧。我想,经过多年的反德宣传,流毒已经浸入普通人的心中。在这个远离大城市的小镇,这里的市民和士兵都是无伤大雅的,却对威廉皇帝和德国有着如此深仇大恨。只是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画面就引起了这样的骚动,就一秒,就一秒,可见流毒之深,之广。当我们继续展示下面的其他图片时,他们忘记了刚才的一切。那天晚上放映的主要电影是一部喜剧,观众一直在笑。有的人乐得拍大腿。只有一秒,但那一秒被我看到了。我们做了许多努力来寻找促进和民族之间理解的方法。但是在关键时期,两边的人是多么容易被煽动啊!
那天晚上我心灰意冷,彻夜未眠。如果这发生在巴黎,虽然我也会感到不安,但我不会这么激动。我觉得很可怕,仇恨已经渗透到外省,渗透到善良淳朴的普通人中间。几天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朋友,但大多数人都不认为这很严重。他们说:“我们法国人过去常常嘲笑肥胖的维多利亚女王,但两年后,我们与英国结成了联盟。你不了解法国人。法国人从不把政治放在心上。”只有罗曼·罗兰有不同的看法。他说:“越是诚实的人,越容易相信。自从庞加莱当选以来,情况一直很糟糕。他的彼得堡之行并不愉快。”关于夏天在维也纳举行的国际社会党大会,我们谈了很久。但是,对于这次国会,罗曼罗兰比其他人更持怀疑态度。他说:“动员令一旦发出,有多少人能坚持住?谁知道呢?我们已经陷入了一个兴奋和歇斯底里的时代,我们绝不能忽视战争中这种歇斯底里的力量。”
罗曼·罗兰的旧照片。
然而,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这些短暂的悲伤时刻就像风中的蜘蛛网,会被吹走。有时候我们也会想到战争,除了死亡,其他的事情我们想的不多——我们也会想到一些可能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似乎很遥远。因为那时候的巴黎太美了,我们太年轻太幸福了。我仍然记得朱尔斯·罗曼想出的引人入胜的闹剧。为了嘲笑“诗歌王子”,我们特意选了一个“思想家王子”,请一个纯朴无辜的人,由大学生庄严地抬到万神殿前的罗丹雕像前。晚上,我们像一群中学生一样,在模仿滑稽作品的晚会上大闹一场。那时候正是花开的季节,微风送来了甜甜的味道。面对这么多欢乐,还有谁愿意去想那些不可想象的事情?那时候朋友之间的友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在异国他乡结交新朋友——“敌对”。巴黎这座城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无忧无虑,生活在巴黎的人们以他们无忧无虑的心情热爱着这座城市。
在巴黎的最后几天,我陪着verhaeren去了鲁昂,他要在那里做一个报告。夜晚,我们站在教堂前,教堂的塔尖在月光下闪着迷人的光彩——这样美好的时刻,是不是只属于一个“祖国”而不属于我们所有人?我们在鲁昂火车站道别。两年后,在同一个地方,一辆火车——他称赞的机器——把他碾成了碎片。他一边拥抱我,一边对我说:“8月1日我的Kayukibik见。”我同意了,因为我每年都去他的庄园看他,和他一起翻译他的新诗。为什么今年不去呢?我也无忧无虑地告别了其他朋友。我对巴黎的告别也是一种随意的、不带感情的告别,就像一个人离开他的家几个星期。我接下来几个月的计划很明确。现在我要回奥地利,找个安静的地方,赶着写那本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五年后才出版),好完成三位大师的传记。然后,我会再去一次verhaeren也许到了冬天,计划已久的俄罗斯之旅就可以实现了。以便在那里组织一个小组,增进德国作家和俄罗斯作家之间的相互了解。在我看来,32岁,如果一切顺利,在阳光明媚的夏天,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和合理,就像一个喜人的庄稼。我热爱这个世界,期待它有美好的现在和光明的未来。
然而,1914年6月28日,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突然像一个空陶罐,打碎了一个我们受教育、受庇护、安全、理性的世界。
作者|[奥地利]茨威格
节选|张进
编辑|青青子、罗东
校对主笔|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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