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充律师催收(兰州特大“套路贷”中被逼债的人：还款日吞下洁厕灵和安眠药，89人因催收而自杀身亡)

编剧/编辑:徐杨/施爱华

兰州特大套路贷案——被害人生前自拍视频遗言|纪录片《扫黑除恶——为了富强和人民安全》

当李玉明回到家时，他的妻子已经喝了半瓶厕所清洁剂，吞下了五六片安眠药。第二天，她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怀孕近两个月，最后不得不人工终止妊娠。

李玉明的妻子是甘肃兰州“2.12”特大贷款案39万余名受害人之一，目前案件已进入执行阶段。

【/S2/】2019年3月，兰州警方出动警力600余人，打掉以王导等人为首的特大借贷犯罪集团，抓获犯罪嫌疑人253名，查扣非法借贷app、网站1317个。随着案件的侦破，警方发现在39万多名受害者中，有89人是因为讨债而自杀，而套路贷背后的讨债手段也一步步浮出水面。

23名嫌疑人被捕。

“再见，亲爱的”

在过去的四年里，李玉明一直在回忆2018年12月15日的晚上，当时雪下得很大。八点左右，他收到了妻子QQ的消息:“再见，老公。”

在QQ新闻里，妻子向李玉明坦白，她用他的身份证和手机号在网上借了“套路贷”。李玉明妻子的贷款模型俗称“714高射炮”。它的还款周期很短，限于七四天。借钱的时候，平台会收取本金30%的服务费，也就是俗称的“砍头利息”。为了逃避监管，这些“套路贷”app都有“AB”的一面。A面通常是菜单或者天气预报。点击它跳转到B面，就是贷款页面。

第一次借款时，平台设定的限额通常是1000元。扣除服务费，实际支付到700元。如果借款人在七天内及时还款到1000元，贷款额度会增加，最高可达8000元。如果贷款还不上，有两种选择:一是通过支付“逾期费”的方式将还款期限推迟七天，逾期费也是本金的30%。第二，点击平台的“推荐”页面，向另一个贷款App借款偿还债务。

借款人落入“套路”的路径大致相似:支付宝、银行、各种“贷款超市”等平台的贷款记录被“大数据”精准“捕捉”后，电话、短信、电脑网站开始出现“套路贷”的广告。只需下载“套路贷”App，上传并认证身份证正反面照片，系统会自动拉取借款人的电话记录和手机通讯录，通过第三方网站“yeepay”一两分钟即可放款。“低门槛”和“快速贷款”是像李玉明的妻子这样的借款人的最大吸引力。

当李玉明从QQ回到家时，他的妻子已经喝了半瓶厕所清洁剂，不知从哪里吞下了五六片安眠药。他立即送妻子去医院洗胃。虽然她有生命危险，但厕所清洁剂有腐蚀性，她的胃也烧坏了。

在医院里，李玉明不断接到收藏家的电话。他们一上来就破口大骂，“问候十八代祖宗”。不忍被收藏者骚扰的亲友也纷纷打来电话询问。李玉明说，他妻子借“常规贷款”的原因很小，但她在信用卡上欠了几千美元，并且忘记偿还。老婆来自单亲家庭，“心里有负担”，习惯把困难藏在心里。她不敢告诉李玉明，就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用他的手机向套路贷APP借钱，并删除了相关APP和信息。随后，妻子继续借钱填写软件“推荐”的类似借贷APP，债务循环了一个多月，“滚”到了10多万元。

妻子自杀那天是规定的还款日，她带着愧疚和恐惧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她为我感到难过，害怕我会骂她，”李玉明说。

甘肃“2.12”特大公路贷款案曝光后，李玉明建立群聊，成为受害者聚集的“群主”。妻子的遭遇并非孤例。该团体的几名成员已经企图自杀，一些借款人的亲属因为无法忍受骚扰而自杀。有借款人经常在群里求助:“能不能给我二三十块钱吃饭？”

郝丛志也是甘肃“2.12”特大公路贷款案39万多受害者之一。他自认为“特别能扛东西”，但寻死的念头还是不止一次冒出来，甚至还准备了遗书。坐在一张床一个柜子的出租屋里，他提前安排好“2.12”案中追回的钱如何分配。“留一部分钱给我爸我妈我姐，剩下的给我爱人……”

另一位受害者写的遗书|纪录片《除恶务尽——为了和人民》

通讯录和“社交死亡”

借款人决定去死，多半是因为无法承受“催收”带来的创伤。在“套路贷”中，催收是关键环节。

判决书显示，甘肃“2.12”特大公路贷款案主犯王导组织的杭州网贷公司(包括杭州土豆货币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及20余家空空壳公司)，将催收业务外包给安徽、广东、陕西、河南等地的24家催收公司，并设置相应的绩效考核进行激励。

兰州市公安局负责此案的一位刑警透露，杭州网贷公司对催收人员设定的绩效考核标准是阶梯式的，分为m1、m2、m3三个等级。成功催债一个月者，获得m1，奖励还款20%。三个月拿m2，30%奖励，六个月拿m3，40%奖励。诸如此类。“结果导向”的激励制度成为“软暴力”滋生的土壤。

从事套路贷多年的陈透露，套路贷公司的催收员经过统一培训，有一套按部就班的话。一开始是沟通，简单问借款人什么时候还钱。也有打“感情牌”的催收员好心劝借款人:“帮你跟上面申请延期，反馈给领导”等等。当沟通失败后，催收人员会用一个叫“呼死你”的软件，对借款人的信息进行轰炸，保持对方电话铃声，大量催收短信涌入。

“爆通讯录”是讨债的最后一步。催收员会将借款人的身份证照片PS成裸照和照片，用侮辱性的文字发给对方通讯录好友。有些催收人员会冒充律师，伪造律师函，声称要起诉借款人。有些人会编造一些侮辱性的谣言，比如“性病”“癌症”，让借款人在熟悉的人的猜测和议论中不安。有的甚至威胁借款人:“8点前把女儿卖了”。

通讯录是“套路贷”催收的核心，代表一个人的熟人社交圈，让借款人“社交死亡”。“这是很多人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陈说。

作为“2.12”特大贷款案的受害者之一，谢光谷遭遇了“信息轰炸”。有一次，他在套路贷平台的贷款逾期了。仅仅过了两三天，他就开始每天接到上百个电话。“手机根本用不了”。为了避免被家人看到，他整天都在删短信，不停地删，不停地涌进新的。

“我感觉不到活着的希望，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谢光谷这样描述身体和精神上的摧残。现在他已经到了“不借”的地步。通讯录和微信列表里的好友都联系过了，但是“洞还在，问题还没解决。”

从2018年到2019年，为了“保住”自己的通讯录，郝聪智每天只想着一件事:今天该找谁借钱？

起初，为了自己在家庭、社交圈、生意场上的形象，郝聪智宁愿选择“套路贷”，也不愿向身边的人借钱。如今，为了避免被通讯录好友一个个骚扰，暴露自己借了“套路贷”，他不得不回去找身边的人借钱。

2019年，他终于向家人坦白了自己的债务，卖掉了两套房，价值两百多万元，还上了朋友借给他偿还“套路贷”的债务。当时每个月要还近10万的债务，其中7万是利息。

郝丛志曾向一位“闺蜜”借了30万元还贷。每年，他都会和这位朋友聚在一起过新年，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为了逃避债务，他两年没回家过年。最终，无力偿还30万欠款，他的朋友和他撕破脸，上门要钱，并威胁他的父母，“你不还我，你就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

郝丛志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些年来，他用过上百个借贷app，几乎是市面上所有的产品。兰州“2.12”特大贷款案曝光后，他花了一天一夜打印贷款的银行流水。

“套路贷”App有更隐蔽的“AB”面。

“动物系”网贷平台

很多借款人后来才知道，他们用的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网贷app，不过是批量复制，打着“广厦”的招牌上架的产品。为“路线贷款”公司。套路贷公司“复制”多个网贷app的情况在业内非常普遍。

在兰州“2.12”特大套路贷案中，王导执掌的土豆网货币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有21款套路贷app，大部分以动物命名，如甜兔、网牛等，因此被称为“动物系”网贷平台。一位借款人回忆，2018年前后，除了“动物系”，市场上涌现出大量的套路贷app，比如战神系、大圣系、草帽系、金砖系等等。

“套路贷”公司往往结构紧密，就像正规的财务公司一样，有一个技术部、一个业务部、一个客户服务部和一个人事部(集财务和行政于一体)。

王效芝是王导旗下土豆货币资产管理有限公司技术部员工，2019年6月初被抓时，他刚毕业一年。从杭州一家家具公司跳槽到王导的网贷公司工作，工资涨了一千元。

在今年3月兰州警方逮捕杭州网贷公司的事件中，王效芝并未受到影响。于是他留在杭州，准备寻找新的工作机会。没想到，三个月后的一天，王效芝和女友晚上从健身房回家，几个警察已经在家里等着，把他带走了。后来，他的女友向王效芝的母亲陈艳回忆说，当王效芝离开时，她对她说，“没事了。我估计我去问问情况，很快就回来。”

王效芝再也没有回来。从杭州被押往甘肃，经历了庭审、开庭、上诉、判决，后被转往定西监狱服刑。

从那以后，王效芝一家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在母亲陈艳的微信里，有一个叫“等你早点回来”的群聊，是和被关押在定西监狱的人的家属建立的。他们在里面分享案情，交换彼此的生活。

陈彦远在河南农村。她从来看不懂儿子电脑屏幕上的英文，对他的工作也知之甚少。儿子决定跳槽时，她只听说新公司“有五险一金，很正常”，于是不再追问。在她看来，王效芝从小就听话懂事，在学校从来没惹过什么麻烦。工作之余，他也像普通上班族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他怎么可能犯罪呢？

陈艳说，他儿子的软件相关专业是特意选的，一度“让别人眼红”。为了增加就业优势，王效芝大学毕业后，又花了5万元把儿子送到一家培训机构学习“ios系统”，儿子还自学了“JAVA”。“老师说他有天赋，一点点就能看穿。”陈艳根本无法接受。短短一两年，她儿子人生的关键词就被“套路贷”、“监狱”、“诈骗”、“四年有期徒刑”取代。

王效芝曾经从拘留所给陈艳写了一封信。他跟他妈说，他只是想找份工作，根本不想做什么违法的事情。他不知道这份工作涉嫌欺诈。陈艳相信她的儿子。“他只是一个兼职工人。他被蒙在鼓里。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常规贷款公司的催收策略

2000%年化利率

据兰州市公安局一名刑警介绍，警方在2018年12月接到受害人报案后，开始注意到这起“套路贷”案件。据报案人称，他在网贷平台上借了80万，还了近120万。兰州警方调取杭州网贷公司服务器后台数据，发现年化利率远超最高标准36%，高达1500%至2000%。

“平台坏账比例最高可达20%，但利润仍能大大覆盖坏账。”陈已经在这个业内俗称“714高射炮”的地方混了很多年，他认为自己是个“投机分子”。当时他的生活几乎可以用“贪财”来形容。

2016年，支付宝推出“借条”功能，这是“714高射炮”贷款模式最早的雏形。虽然几天后该功能被关闭，但大企业的代言让陈看到了赚钱的途径。陈效仿支付宝模式，还开设了“714高射炮”借贷平台。

在陈职业生涯之初，这种“714高射炮”的出借模式还不成熟。据《财经》报道，如今的“套路贷”平台都有自己的“风控系统”，“会设置‘话务员通话记录’、‘脱敏数据查询黑名单’等多个维度的加权分值”，对贷款风险进行评估。但对于最早的从业者陈来说，他们往往使用QQ同步助手，或者直接登录通信公司的手机营业厅下载借款人的通话记录。即使是现在，风控系统的评分也不是唯一的审核标准，很多公司还是主要通过人工审核。

陈回忆，2018年前后是“714高射炮”贷款发展的高峰期。以借贷业务为核心，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套路贷公司不仅自己放贷，还和“有钱老板”合作放贷。陈随后建了一个有数百名“大佬”的微信群。在周边地区，也形成了专门收集个人信息的公司、倒卖个人信息的中介等等。“在警方打击之前，这个行业其实已经很完整了。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你付钱。”

也是在这一年，陈开始涉足“流量生意”，充当中间人，将从上游推广商手中买来的“潜在客户”数据卖给套路贷公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数据”对借款人的想法有如此的洞察力。这笔生意比放贷“容易”，而且由于陈认识很多放贷人，他在业内有一定的资源优势。2018年还没过去，陈就因“非法泄露他人信息”被捕入狱。当时“套路贷”仍无官方定义。

“钱会迷惑大多数人”，他这样解释自己的过去。“每天这么多钱进来，谁不迷茫？”现在，他不想再谈监狱里的往事，只是说怀孕时还在为他奔波的妻子“拯救”了他，让他意识到“谁也不能打破规则，大家都在规则之下”。

在王导家中发现的现金为2800万元。

众多受害者

目前，兰州“2.12”案已经进入执行阶段，但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却难以挽回。

2020年，郝聪智的电商公司在无尽的债务中破产。他卖了两套房两百多万，抵押了自己的奥迪车，来到郑州一家公司上班。30平米的出租屋，分成两个六七平米的小房间。郝丛志住一个房间，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另一个房间。

妈妈每天早上4点起床，去早餐店帮忙。下午去工厂做衣服。姐姐打三份工，在餐厅、鞋店、大街小巷跑来跑去，帮别人洗碗、擦鞋、发传单。我姐夫以前有自己的事业，开奥迪，后来卖了近20万帮他还债。

除了在“2.12”案中放贷，郝丛志还使用了一个“线上借贷，线下借贷”的网络借贷平台，现在还在维权。去年12月，他将贷款人告上法庭。对方是一个母亲，儿子偷偷用他的身份贷款，儿子因为套路贷已经蹲了三年监狱。最后郝丛志胜诉，退还了一万多块钱。4月19日，郝聪智又在周口市打官司，金额约4.9万元。

对于陈艳和像她一样的家庭成员来说，等待仍然漫长。大大小小的家庭群体不止一个。成员在里面的评论一般都是“X看守所/监狱+释放日期”，有的还在后面加了一点粉爱。

今年3月，王效芝开始正式“入狱”。屡次请律师、路费、帮儿子还车贷，陈艳这两年几乎花光了空所有积蓄。她只见过儿子一次，那是春节期间，家人分成两组，排队面对面。早上7点，陈艳带着小女儿从酒店出发，排队站了3个小时，等着隔着小玻璃窗聊上二十分钟。

直到妻子从自杀中挣扎回来，李玉明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近两个月了。但很快，胎儿被查出畸形，不得不人工终止妊娠。去年，他们终于又有了一个女儿。只有当女儿靠在李玉明的肩膀上，甜甜地叫一声“爸爸”时，生活似乎才暂时恢复了平静。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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