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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已完结,共3.3万字,披着言情外衣的权谋和人心游戏,追妻真·火葬场BE)情断”江皎皎,紫晶对镯为何会在你的妆盒中?”蜀西侯徐睿清端坐在江皎皎的梳妆台前冷冷质问,紧蹙的双眉给冷峻的面庞添了一丝戾气,全


(已完结,共3.3万字,披着言情外衣的权谋和人心游戏,追妻真·火葬场BE)

情断

”江皎皎,紫晶对镯为何会在你的妆盒中?”蜀西侯徐睿清端坐在江皎皎的梳妆台前冷冷质问,紧蹙的双眉给冷峻的面庞添了一丝戾气,全然不复前几日跟她从江洲死里逃生回来时承诺此生会好好待她的柔情蜜意。

“跪下。”徐睿清闭上了双眼,深呼吸压抑着胸中的怒气。

“这对镯是小姐当年进宫前转赠给我的。我为何要跪。”江皎皎一身清丽,眉目如霜淡淡答到,眼神静静落在地上,在他面前一向温顺乖觉的她此刻连婢妾都忘了自称。

“这是徐家主母的对镯,象征蜀西侯夫人之尊。你怎配收下。你可知仅凭这对镯子我就可以休了你。”

“小姐进宫收拾行李时,我在她房间一处角落发现了一个落了灰上了锁的檀香盒子,问她要不要带入宫中。她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便将盒子钥匙给了我,将这对镯赠予我,让我好好保管珍藏你的心意。若是没有她亲手给的钥匙,我又怎么打得开这盒子呢。”

“你撒谎!胆敢欺瞒本侯!分明是你这贱婢觊觎蜀西侯夫人之位,才从挽月那里偷来的。”蜀西侯震怒,长袖一拂,拂落了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翠,落在地上乒乓作响。

皎皎唇角泛起一抹冷笑,轻迈莲花碎步缓缓靠近徐睿清,纤纤玉指从他面前拾起来那对紫晶镯子,背着光细细欣赏它的流光溢彩。镯子的光映衬着佳人凄美的面庞,潋滟了过去的爱意和时光。徐睿清伸手过来便夺,皎皎却比他更快一步把这对稀世奇珍用力往墙上一掷。“啪”的一声那对玉镯顷刻之间四分五裂,再也不复从前宛转的光彩。

徐睿清失魂落魄地走到墙边,捡起断了的玉镯想将它们重新拼接在一起却只是徒劳地拼凑着断口。

“小姐她不爱你!不爱你!她若爱你就不会进宫!她若爱你就不会把镯子送给我!她若爱你就不会把我送到你床上!”皎皎嘶吼着冷流满面,她的梦碎了,她也要碎了他的梦。

“你不配得到小姐的爱,便是小姐当初和你在一起,最终得到的也只会是伤害,也会离开你。”

“够了!住口!”徐睿清愤怒地走至她面前,一巴掌将她打落在地。“认清你自己的身份,这几年睡你不过图个方便罢了。挽月的心思是你这贱妾可以揣度的吗。”

徐睿清走至门前,向外喊到“来人。”

蜀西侯府管家躬身行至他面前:“侯爷有何吩咐。”

“江皎皎行为乖张,以下犯上,不遵妾德,从今天起不再是侯府侍妾。按家法领十棍后逐出府去。”这位俊美年轻的蜀西主人此刻正出离羞愤。管家顿感冷汗阵阵。尤记得七月仲夏侯爷带着皎夫人从江洲回来时温情脉脉,将夫人抬为贵妾,赏赐珍宝古玩无数,二人还同去柳河踏青。不过须臾光景,才到落秋时节,皎夫人就彻底触怒了侯爷被逐出府。

江皎皎无神地盯着地面,嘴里绝望地喃喃道:“我在你心里原是如此。有些事一开始错了便永远无法结出善果。”江皎皎身心俱碎,腹部感到一阵绞痛,泊泊的血液从裙摆下流出蔓延到徐睿清的脚边。

是啊,她是出身微贱之人,哪怕付出再多,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比不上小姐身上一丝一缕,不配做他全心呵护的妻子。她对他的爱终是蝼蚁的妄念和痴想啊。

徐睿清听了她的话神色微忡,江皎皎对他一片痴心他怎会不知。他当初在江洲被柳世杰所俘,严刑拷打逼他画出西蜀城防图,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柳府替他和西蜀军传递消息才最终剿灭叛匪,救他逃出生天。这些年来在侯府对他更是体贴入微,饭食衣衫皆要亲手置办。从江洲回来,他本想好好待她,给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可她不该触他的逆鳞,玷污他心里最纯洁柔软的地方。

徐睿清回过头,放软了语气:“你……”却只见江皎皎脸色惨白地半倒在地上,罗裙下全是血渍。徐睿清心中警铃大作,蹲下来抱着虚弱的江皎皎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疾声喝到:“府医呢?传府医!”

李府医匆匆忙忙地提着药箱进来,着急地说道:“夫人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从前长期服用避子汤这一胎来的艰难,孕期不能受到刺激啊。”

“什么?”徐睿清提起李府医的领子咆哮问道:“她有两个月的身孕,为何今日才报。”

“夫人,夫人说她今天想亲口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徐睿清。”一日之间喜事变白事,皎皎万念俱灰地望着他虚弱地唤到。

徐睿清揽着她的肩,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柔声说道“皎皎别说话,先让府医为你诊治。你和孩子都会平安的。”

“江洲城相救,再加上这个孩子。你我……两清。从今往后,如你所愿,再无瓜葛。”虽然虚弱,语气却坚定决绝。皎皎说完便晕了过去,右手从徐睿清的掌中滑落。

“禀侯爷,夫人惊悸过度又受力倒地碰到了腹部,孩子……没了。夫人暂无大碍,只开几道温补的方子滋养着便能康复。只是从今往后子息怕是艰难了……”

“孩子没了……暂无大碍?废物!一群废物!给我滚!”徐睿清一脚将李府医踹倒在地,李府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徐睿清大步走进皎皎的房间,坐在她床边担忧地握紧抚摸她的手。他说完要逐她出府的话就后悔了。他那时正值盛怒,伤人的气话便脱口而出。

“侯爷,五王爷急诏。”

“家有急事。我申时会到王府。”徐睿清温柔地注视着昏迷的皎皎轻轻抚着她的脸庞不愿离去。

“侯爷,军情紧急。王命不可违啊。”徐睿清蹙眉犹豫了些许终是掖了掖皎皎的被角,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起身离去,叮嘱周围侍女好生看护她。

“将她抬为侧夫人,等她醒来把库房里几株上好的人参都拿出来给她熬药养身子。”临走前他吩咐门外的管家道。

江皎皎双睫微动,缓缓睁开双眼后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头顶的芙蓉云锦帐,以及床边独自坐着的正用精致红色丹蔻剥橙子的杨锦欢。杨锦欢和她同为侯府侍妾,柳眉细腰,美眸含春,一颦一笑之间仿佛江家嫡出大小姐江挽月宜喜宜嗔。正是因为她身上江挽月的影子,如今在侯府已是侧夫人,地位在她之上。

“小傻子,看清自己在侯爷心中是个什么货色没,连月妃娘娘的半根手指也比不上。娘娘心善,看在你伺候她多年的份上给你一条活路。你如今既已被侯爷休弃,便在今日乖乖离府,娘娘自会安排人接应,安顿好你往后余生。”杨锦欢从容地剥着橙子,声音清脆地说着。江皎皎只直直看着她,没有做任何应答。

是了,当年赠镯之事只有自己和江挽月知道,这些年来自己也总是低调行事将那对紫晶对镯锁起来藏在妆盒最深处不曾示人。杨锦欢向徐睿清告密只可能是江挽月告诉她的。再结合近日来发现的一些杨锦欢同外部势力勾结的证据,以及这些年江挽月在与自己往来的书信中频频打探侯府近况。江家,江挽月甚至是皇帝只怕对蜀西侯府所图匪浅!

“若是你还想在这儿做个痴情种,或者跟侯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么……”话还没有说完,杨锦欢和她的贴身侍女白露却突然感到一阵目眩晕了过去,橙子滚落在地。

自从江洲兵变,江皎皎总是习惯在指甲里藏上足量的迷药,只要捏破便能顷刻造成近身之人的昏迷。若是不趁着杨锦欢昏迷的这一时半会儿逃出侯府,只怕江家和皇帝不会再让有所察觉的她活在人世。

江皎皎思绪翻飞,撑着小产后虚弱的身体扒下了杨锦欢贴身侍女的衣服和自己互换,念及自己还未出世便离世的孩子内心悲凉红了眼眶。只为了一个转赠的玉镯他便舍弃了同自己所有的情分,将自己的孩子置于死地。这五年来她就是为这么一个无心之人把尊严踩在脚下,心意任人践踏。他说要休了她,可笑他连婚书都未曾给她下过。当年也不过一顶简陋的轿子将她运进了蜀西侯府,没有婚礼,也没有亲朋的祝福。后来妙儿进府,杨锦欢进府,府上至少也会挂上红绸大宴宾客一番。而当初她进府什么都没有。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当年她向他请求一个所有女子都盼望的正式些的婚仪时他亲口对她这样讲。于他而言,她是不知廉耻、不配迎娶的妾。

这便是她自己造的孽。所有的妄念,心碎和不该有的期盼便到此为止。

换好衣服后的江皎皎擦干脸上清澈的泪水,利落地挽了个侍女发髻,沉了沉心思将白露换上自己之前穿的衣服,拖到床上,身体翻至朝里一侧。再将杨锦欢的身子摆正支棱起来,取走了她随身携带的出府腰牌。快速打包了一些金银细软后掩门离开。她自小在江府做丫鬟,入了蜀西侯府也做了好久下人的事,手脚自是麻利。虽然辛苦,但也锻炼了她强健的体魄,纵然小产也不至于缠绵病榻无力脱身。

她低着头匆匆穿过九曲回廊,穿过落秋时节掉了果子的棵棵银杏树,径直往侯府大门而去。这里也曾有她与徐睿清的花前月下、岁月静好,然而终是幻影。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落秋时节,枫叶开遍了五王爷行宫。魏景煜独坐高楼露台。一边品茗读书,一边赏看着这如火美景。

"王爷,属下趁着江皎皎昏迷给她灌下了大量的夺魂散。那方子是宫里流出来的,服用后女子下体大量出血,症状与血崩无异。”穿着短褐布衣,身形矫健的杀手拱手向陈国五王爷魏景煜低声汇报。

“嗯,知道了,下去吧。”魏景煜一目十行地翻看着兵书,言语淡漠,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下属说的不过是厨房备好了新的普洱茶或是提醒他下月要赴约参加某大人府上寿宴一般。

稍时,一年轻冷艳婢女轻迈微步行至魏景煜身侧。“王爷,奴婢无能。本想引蜀西侯到霓裳阁听戏赏舞。但他推说府内有急事,不等奴婢挽留就强行离开行宫了。”

“无妨。随他去。”

徐睿清骑着马飞驰回府,进了府门下马后心急火燎冲入江皎皎在府内居住的锦屏阁,猛地推开房门却只见床上的女子面如死灰,血液染红了棉被滴答到地上,那样的面色他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见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了。

徐睿清扶着门框脑袋一懵,眼前走马灯般闪过同江皎皎相识相处的一幕幕,江府初见时腼腆温柔的她,教她习剑时飒爽利落的她,在侯府侍奉他笔墨时红袖添香温婉如水的她,潜入柳府牢房与他相会时坚定机敏的她,以及最后瘫坐在地上心如死灰地上血流如花开的她……他认识了她十年,她陪在他身边五年。这五年间他曾无数次地伤害她、苛待她,只为报当年她无视他意愿同他欢好,再被江府众人撞破强纳她进府之仇。但直到今日他才发现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失去她这件事了。他究竟是为什么,要为一个并不那么紧要的错误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去虐待伤害自己的女人。

是因为挽月吗,因为那日是她约自己赏月对酌,给自己灌下暖情酒后再悄悄放了皎皎进来。

皎皎同他的好事那时总是梗在他心头,时刻提醒他挽月不爱他,甚至为了断他的心思把别的女人送到他床上。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对挽月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和非卿不娶的心志已经日渐模糊,徒留一丝绮念。若非昨日杨锦欢告诉自己她偶然间发现皎皎在把玩一枚紫晶玉镯内有粉色光晕霎是好看,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挽月了。

杨锦欢将将醒来,却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女白露穿着江皎皎之前的衣服面呈死色地躺在床上,身下血流如注,吓得花容失色。听见身后声响,发现徐睿清神色哀忡地朝床边磕磕绊绊走来,便摆出惯用的娇柔姿态往徐睿清身上贴。

“侯爷,妾身……“

徐睿清却视若无睹地将她推开,跌跌撞撞行至榻前,将榻上生气全无的女子拥入怀中。

不,这不是她……平日里抱着皎皎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徐睿清扶正女子的双肩面对着自己,发现那脸庞并不是皎皎的。

绝望的死寂之后是漫天劫后余生的喜悦。

杨锦欢看着徐睿清捏着白露的肩膀注视她的脸展露出幸福的笑容,双眼明亮如清泉一般,复又收敛了神色看向自己:“怎么回事?”

徐睿清用阴鸷的双目扫视了江皎皎卧房一圈,发现少了不少平日放在室内值钱些的金银细软。这不是劫持,而是逃跑……

“妾身本来带着白露想来探望江妹妹,可谁知在这里坐着和江妹妹说了没一会儿子话就突然晕了过去。一醒来就……”剩下的话仿佛再也说不出来,直接扑进徐睿清的怀里抽抽搭搭起来。

没有迎来想象中徐睿清搂抱着自己柔声安慰。他将杨锦欢从怀里拉开,镇定地向门外待命的管家吩咐到:“传令下去,即刻关闭侯府所有出口,派侍卫严守各处围墙。府上所有人停下手头活计在府内寻找皎夫人。找到者重重有赏。扣下所有身穿甲等丫鬟服之人带来面见本侯。”一时间府内人头攒动,仿佛贵客将临。

府内所有侍妾夫人皆有出府令牌,唯她没有。他要求她每次要出府都必须亲自找他要出府令。待他找到了她,他会做一个好丈夫陪在她身边,陪她度过失去孩子的最痛苦的时光,然后和她再不分离。

杨锦欢摸了摸周身,发现自己的出府令牌不见了。惊诧了片刻便理了理衣裙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心想好个狡猾的江皎皎,竟是用这招李代桃僵瞒天过海地溜出府去,把这徐睿清蒙在鼓里。不过她倒是乐见其成,江皎皎走得越远越好。她自己不识好歹,也不必按照月妃的吩咐去费心安置了。照她看来,这江皎皎察觉她有异动,在府门之中用点阴私手段杀了便是,然而月妃却叮嘱她务必留江皎皎一命。

难道白露也是她毒杀的吗?可是为何却放过了自己?不论如何,而今大事将近决容不得半点疏漏了。

从午时一直搜寻到戌时,蜀西侯府已是被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府内众仆从仍是一无所获。徐睿清的脸色愈发阴沉,双拳逐渐紧攥。

见他正要发作,杨锦欢这才聘聘婷婷、泫然欲泣地跪下:“侯爷,妾身适才发现丢失了出府令牌。江妹妹可能当时迷晕了妾身,毒杀了白露,拿了妾身的令牌。”

徐睿清一脚将杨锦欢踹倒在地:“为何刚刚不报。”

“妾身,妾身蠢钝。白露同妾身情同姐妹,求侯爷务必要捉拿江妹妹回府还白露一个公道啊侯爷。”杨锦欢梨花带雨地拉扯着徐睿清的衣角。

徐睿清此刻哪里有同她郎情妾意的心思。衣袍一甩带着一队府兵出了府往夜色中寻去。

“江姐姐,这是我刚煲好的栗子老鸭汤,最是有助于女子调和气血。我见你脸色不好,先喝一碗压压惊吧。”澄瑞楼主人之妹周萱若在澄瑞楼密室厢房中细心地为惊魂未定的江皎皎盛上了一碗热腾腾的老鸭汤,还从托盘中取出一碗新鲜出炉的红豆珍珠粥。周萱若梳着随云髻,垂下来的发梢显得整个面庞温婉柔和,在室内跳动的烛火之中显得格外镇定娴淑。

澄瑞楼是西蜀境内近年来新晋崛起的食肆,备受西蜀地区达官贵人们的青眼。

周萱若抚上江皎皎的手,眼含关切地温声问道:“江姐姐,发生了甚么事?”

“萱若,蜀西侯他……已将我休弃了。”江皎皎放下吃了两口的红豆珍珠粥,垂首暗自神伤地说道。

“怎会如此?”周萱若惊得站了起来。低声却又厉色地说道:“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年你待他如何?当年江洲知府柳世杰兵变,他那时正在江州视察久久未归。府内其余侍妾只知哭哭丧丧,争夺家产。唯有你手持侯府将令,对蜀西侯府府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孤身带队前往江州城营救。回到蓉都更是拜托我们通过澄瑞楼收集情报,查出江洲兵变幕后隐情。我若是他,真要感谢自己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得你的青眼。”

周萱若坐到她身旁,抚着她的背让江皎皎靠在她肩上说:“江姐姐别难过,是他配不上你。他不值得。你离开他,是上天恩赐你脱离苦海,我们都替你高兴。”

江皎皎无声的靠着周萱若的肩膀,对徐睿清这些年来的爱意、怨恨、不甘和期盼等种种能量和情绪都好像伴随着那枚碎掉的紫晶镯子和孩子的血水一起分崩离析了。她私藏着那枚镯子是想在心底埋一个梦,她想做他真正的妻子,他十里红妆迎娶、心心相映、举案齐眉的发妻。她出身卑微,不奢求真的有那样一天,她只要一个梦就好了。然而在他眼中,她有这样一个梦也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她只配做他玩弄的妾,不配做他的妻。她的确在五年之前犯了一个错,这五年便当是赎罪,赎她痴心妄想的罪。

惊梦

十六年前,昭穆四年春,毗邻陈国的有夏国进军西蜀边界,入侵了她的家园。她的父母都在那场战乱中丧生。她随着流民颠沛流离到蓉都。行至郊外,发现有些华服小姐们在办春日宴。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只记得爹娘去世前总唤她“娇娇,娇娇”。她那时三日粒米未进,实在忍受不了生理上的饥饿,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她寻了个守卫缺口冲到小姐们附庸风雅的筵席正中央跪下,哭着哀求这些富家千金赏自己一口粮食吃。很快周围的护卫便围上来要将她拖走,她看着那些粉雕玉琢的千金们纷纷朝她露出惊惶、鄙夷和冷漠的神情。刚刚的冲刺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此刻她只能无力地任那些侍卫拖行。

“等等!放开她!”一道软糯稚嫩的女声喝住了那群护卫。一个和她差不多同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拿着一个碟子举到她面前,碟子里满满当当盛着精致的各式点心。

“你饿了?这些你都拿去吃。”华服小女孩向她露出了纯真美好的笑容。

“谢谢……谢谢你”江皎皎一边哭着道谢,一边抓起盘子中的点心狼吞虎咽,直到盘子一干二净。

“慢点,你慢点吃。”华服小女孩蹲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让身边侍女递来一碗凉茶给她。

“你陪我一起去上面玩。”小女孩牵起她的手想拉她同入座席,却被身边侍女拉开喝止:“大小姐,这丫头来路不明,勿要与她过分亲近。”

小女孩旋即哭闹起来,在地上撒泼:“我要她陪我回府玩,陪我回府玩。今天晚上看不到她我就不吃饭呜呜呜。”

“哎哟,别哭别哭了,小祖宗。”见小女孩哭成这样也不好再待在宴会上扫兴,身边的侍女护卫便带着小女孩还有被“钦点”的她一起回到了一个富贵雅致的大宅院。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蓉都最有势力的望族江家。家主江书桦现任西蜀知府,统领西蜀政务。族内出过三任陈国一品大员,子孙都很出类拔萃,担任西蜀军政要职。而带她回家的华服小女孩则是江家嫡出大小姐江挽月,最璀璨的西蜀明珠。

后来她便留在江家做了一个粗使丫头,每日同府上大娘们学着做菜、绣花、制药和打扫庭院,偶尔学些基本的读书识字。她本以为此生都会这样平淡而踏实地度过。直到有一天听说府上大小姐患了严重的疫病。这疫病症状凶猛,听说外面患上的十个死了八个,传染性极强。害怕强行拉去送死的丫鬟贪生怕死不好好照料,江家管家便在府内张贴告示:有自请照顾大小姐者,待小姐康复可还自由身赏良田十亩。若照顾小姐不周,便随小姐同去。意思便是若是小姐死了便为她陪葬。

听到管家宣读告示,她便立刻请缨去照顾江挽月。她那时只有9岁,并不知晓什么一搏人间富贵的道理,只知道她的恩人病得很重需要人照料。

那段时日每日都是纱布药罐地伺候江挽月,也总是运用一些自己在江府学到的饮食和药理知识为她精心调配一些汤药。别人都是按着方子大概抓点药按时熬完了了事,她却是仔细确认每一道药材的分量、品相,并时刻监督着汤药的颜色以确保最佳的火候。

从前颠沛流离之时,流民中也总时不时的发生时疫,她记得路上遇到的某位医者曾有一个猜想,或许拿纱布遮住口鼻被传染的概率要小些。她后来几次遇到时疫拿出仅有的纱布小心遮挡口鼻似乎的确从未被感染。于是她便向府医说出了这段经历,向他讨来了好些的纱布,分给了不多的几个照料江挽月的人,竟是月余都没有再传出有人被感染去世的消息。

有时江挽月精神好时,便会同她说说话,聊聊孩童之间的奇思妙想。江挽月说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同她在一起很有生气,她不喜欢那些老气横秋的老嬷嬷。二人之间的情分和依赖在病榻之间日渐增长。

她仍然记得十年前初见徐睿清是在江挽月养病闺房外的小院。一个穿着月白衣袍的少年郎君立在香樟树下,见她出来便焦虑热切地迎上来:“你便是主动请命照顾挽月妹妹的娇娇姑娘?多谢你了。”说罢露出了生涩却又明媚的笑容。

她第一眼看到他,就很喜欢他。听他给自己道谢,顿时羞红了脸庞。“公子不必客气。我很喜欢同挽月小姐待在一起。挽月小姐是很好的人。”

他那天温柔地同她讲了许多话,问了江挽月的病情,也聊了聊她来江府当丫头以后的生活。

后来江挽月的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脸色日益红润,竟是康复了。

江挽月踏出房门的那一天,江家家主心情甚好,当场烧掉了她的卖身契并把几份上好的田契交到了她手上。但她却说想要继续留在江家,因为江挽月,也因为那个少年郎。

从那以后,她被赐姓为“江”,以自由之身待在江挽月身边做贴身侍女。她给自己改名为“皎皎”,在她那时读过的为数不多的诗词中,她特别喜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这一句。

往后五年的时光是她人生中最为快活的岁月。在小姐身边,她有很多机会陪她一起进出学堂,在书本之中开阔了不少的眼界心胸。在她眼里,小姐是世上最善良、最聪慧的人,过目不忘,知书达理。陪小姐一起出游赴宴时,也总能遇见徐睿清,同他说上两句话。

有一天她外出采购,差点被暗巷里的采花贼欺辱,还好她身姿敏捷脚程快,挣脱了采花贼的戏弄,急奔甩脱了他。回到江府后却依然后怕,呜呜咽咽地躲在假山里哭泣。徐睿清发现了在假山里哭泣的她,温声安慰了许久,直到她最后破涕为笑才离去。第二天他便按照她描述的采花贼身形、容貌和衣着到那条治安不好的街道亲手捉拿了正在作案的采花贼到官府见官。后来也会经常到江家来教她一些基本的武功和剑术防身。她很爱练剑,不仅为了徐睿清,也是因为她喜欢这样让自己一点点变得强大的感觉。

那时的他在她眼中就是世上最大的英雄。少女深闺之中她总会幻想,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心悦自己,所以才会替她鸣不平,教她武功剑术。这也是她后来在蜀西侯府遭遇冷待心酸之时的所有支撑。

但当然,她知道他是最喜欢小姐的。他每次来江府做客,最先寻的都是小姐。流水一样的礼物往小姐房里送,生辰礼物、中秋礼物、元宵礼物、除夕礼物……件件不重样,件件都是饱含着心意的名品。他看向小姐的眼神是炙热而怯弱的。她那时偶尔也会心酸嫉妒,但她知道她是不能同小姐争的。不管是从情分上,还是从地位上。

后来在随侍小姐听着一些家长里短时,她慢慢知道了“陪嫁”“填房”一类的词。她会想,若是有一天小姐嫁给了徐睿清,她会做他的填房吗。那样他们三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她和小姐的年龄都越来越大,小姐也越来越发觉了徐睿清炽热的心思,开始拒绝徐睿清一次又一次的礼物和邀约。徐睿清从那个正直爽朗的少年郎逐渐变得暴躁阴沉,他越来越频繁焦躁地问她小姐到底喜欢什么,中意的是谁家的郎君。

有次给小姐梳头时江皎皎问她:“小姐,徐世子家世、人品和才干都很好。你为何不接受他的心意。”

小姐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淡淡叹了一口气道:“皎皎,我是注定要嫁入皇家的。而且江家和蜀西侯府也不可能联姻。若是江家和蜀西侯府,政治和军事联手在了一起,当今圣上难道会听之任之吗?”

她为小姐插上一支绿宝石金钗,暗自感慨徐睿清的痴心错付。

再到后来,临州城一道皇命下来,小姐成了待嫁的皇妃。徐睿清日日夜夜地在蜀西侯府练剑发疯。

有一天夜晚,她去给在凉亭赏雪的小姐送披风,望见徐睿清抓着小姐的肩膀双眼通红,面露疯狂之色。她便藏在凉亭边的草丛里注视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挽月,这么些年你对我难道从未有过心动?我这一生只会爱你一个人。只要,只要你应我。我便会竭尽全力让皇上收回成命,然后向江家提亲迎娶你做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小姐嘴角微撇,漠然地掰开他的手:“徐世子请自重。这些年我只把徐世子看做我信任尊敬的兄长,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皇命不可违。徐世子难道想蜀西侯府和我江家满门抄斩掉脑袋吗?”

徐睿清怔怔地松开了她,走到凉亭边上眺望水景不再看她。

“徐世子,我进宫后,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可以请你帮我照顾皎皎吗?”

“她这些年待你不薄,我自然像妹妹一样地照顾她。”

江挽月看徐睿清面色冷淡便不再言语。江皎皎适时地从草丛中出现为江挽月披上了披风将她接回了卧房。

她以为凉亭会面会是徐睿清和江挽月缘分的终结。可蓉城却不知怎的四处传起徐睿清近日总频频往江府后院去,怕是和既定皇妃江挽月之间早有私情,这些年来身边没有任何姬妾便是为江挽月守节。

这等谣言要是传到了皇上耳朵去,江家哪里还有命活,江挽月入宫之后也会名节受损成为洗不清的污点。

有一日,江家夫人将江皎皎召入偏房,慈霭地握着她的手问她:“皎皎啊,这些年你为挽月、为江家做的贡献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今年也到了及笄的年龄。可有中意的郎君?夫人替你做主。”

中意的郎君?想起那年在香樟树下朝她迎面而来的白衣少年郎,皎皎羞红了脸庞,但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是配不上他的,而且若没有江夫人此问,她原定是要跟随江挽月入宫服侍的。心存一丝幻想,不愿放弃这来之不得的机会,江皎皎咬咬牙到:“任何人夫人都可以帮我吗?”若是他与小姐注定不可能,那她为什么不可以一试。

江夫人和蔼地笑着:“当然。任何人。”

“奴婢,奴婢中意蜀西侯府世子殿下。”她低声说道,眼中散发着灼灼的光彩。

“不愧是江家最出色的侍女,皎皎好眼光。我也很中意睿清这个孩子。”江夫人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好孩子,既已知你心意,我定当助你达成所愿。你去歇息吧,等我为你筹谋些时日。”

“谢夫人。夫人和小姐的恩德皎皎没齿难忘。”江皎皎向江夫人行了一礼后便却步离开了偏房。

出门后在庭中遇到了江挽月,江挽月欲语还休地看着她,最后只面带郁色地问了一句:“若是只能嫁给他为妾你也甘愿吗?”

“奴婢心甘情愿,永不后悔。”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离开了庭院,却不知那是噩梦的开始。

后来,在帮江挽月收拾嫁妆时,江挽月将一对徐家祖传的紫晶玉镯转赠给了她,并对她说:“这是我十一岁生辰时,徐睿清赠给我的贺礼。你若喜欢就自己留着,若不喜欢就帮我还给他。”

她用江挽月给的钥匙打开了盒子,惊艳于满目的流光溢彩将它们视若珍宝地好生收藏。这些年徐睿清虽也偶有送她礼物,但大多是些地方特产或者一些吉祥小物件,从来没有如此精致漂亮的。

离江挽月进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临行前某个夜晚江挽月对她说:“皎皎,明日我和娘亲会帮你把蜀西侯府徐世子约至清凉台。你戌时到清凉台同他一起赏月,跟他说说你这些年对他的心意。嗯?皎皎,这是我和母亲能为你安排的最后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我和母亲一定会为你做主。”

想起之前江夫人的承诺,皎皎内心一阵欣喜,娇羞而期盼地拉着江挽月的手低头问道:"那小姐,你觉得徐世子喜欢什么样的衣着打扮,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想,徐世子一定最喜欢皎皎这样勇敢又机敏的女孩子。你的诚心一定可以打动他的。”江挽月狡黠地笑着看着她。

次日,江挽月给她放了一整日的假,并送给她好多华服美饰、胭脂首饰来装扮自己。她带着雀跃的心情在镜前反复比试,最终选定了一套莺羽黄百褶绫裙在梳妆台前快乐地旋转,感觉镜中的自己恍若天女下凡一般,幻想着徐世子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之下。待他了解了她,他会喜欢她的,一定会喜欢她的。

是夜,她由江夫人的嬷嬷引着前往清凉台。那天是八月十五日,微风习习,蝉鸣阵阵,一轮橙黄的圆月孤悬夜空。路上她仔细回想着过去陪同小姐上过的所有礼仪和舞蹈课,下意识地端正着自己的仪态,在心底反复揣摩之前想好的要同徐世子剖白的话。

“皎皎姑娘,就是这间厢房。”嬷嬷推开了厢房的门,躬身请她进去。

“谢谢嬷嬷!”江皎皎提起裙摆雀跃的跨进厢房门。嬷嬷把门关上后,她看见徐世子坐在窗边的软塌上,面色酡红。再后面的事她便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厢房内异常的温暖和芬芳,她感到如在云端一般的醉意。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朝她走来说心悦她许久,同她一夜帐暖。

江家偏厅,江挽月神情不安地拨弄着自己手上的丹蔻神色凝重,主座上江家夫人正雍容自若地品尝着琼枝甘露。

“母亲,这样做是不是不对。皎皎和徐世子他们不知道会……”

江夫人没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她不知道会?我看她是求之不得。若不是这样,她这辈子也别想踏进蜀西侯府的门。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辈子能到蜀西侯府当姨娘呼奴唤婢、穿金戴银算是祖上积德了。再说徐睿清和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明日虽会受些委屈,但到底也是成全了她。她今日不同徐睿清苟合,外面传出去跟徐睿清苟合的就是你啊,傻女儿。”

江挽月想着自己身为江家嫡长女的责任和皎皎对徐睿清坚定的心意终是沉默地放下了缠弄的双手。

第二天清晨,江皎皎懵懵懂懂地从清凉台厢房的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地同徐睿清躺在一起,榻上凌乱。还未来得及反应,厢房外便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随后江夫人、江挽月、安平知府夫人、蜀西军都尉夫人等一众蜀西地界有头有脸的妇人出现在房内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江夫人立马出来打圆场:“是我管理下人不周,让诸位见笑了。”江皎皎百口莫辩,只无措瑟缩地笼紧了周身的被子下意识望向江挽月求救。

江挽月施施然走出来说道:“昨晚皎皎和徐世子约在清凉台赏月,想必也是情到浓处罢了。不为己甚,不如就在今日成全了这一对璧人。”

“平日里就总看见徐世子在教皎皎练剑习武,原来他们二人……”

“是啊江府所有侍女里跟徐世子说话接触最多的就属江皎皎了。”

“一个孤儿而已,怎么这么好命啊……”

江夫人身后带着的一众婢女开始唧唧歪歪地八卦起来。

“我不同意。”将将醒转的徐睿清从被中直起身子面色如铁地出声抗议,冷漠厌弃地扫了江皎皎一眼。

“徐世子,你虽贵为侯府世子,却也没有夺了我江府女眷清白可以一走了之的道理。更何况皎皎虽是我的贴身侍女,但与我之间情同姐妹。她兰心蕙质、温柔贤淑,又哪里配不上你。”

“兰心蕙质、温柔贤淑?她也配吗?”徐睿清冷冷讥笑着戏谑到。

“既然是江大小姐的心意,我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那便入我侯府做最末等的通房丫鬟吧。”

“可是……”江挽月原以为徐睿清内心也是对皎皎有好感的,撞破今日之事也会善待皎皎,却不料是这般冷酷的态度,本欲再为皎皎的位份争上一争,却被江夫人出声打断。

“行了,没的让各位贵人杵在这里看笑话。此间事毕,江府今日请了最好的梨园班子排了最近正时兴的《望福亭》。各位随我前去观赏吧。”尴尬的众贵妇立时顺着江夫人的话题,聊起了诗文戏曲、药石医理等话题离开了厢房,再也无人关注皎皎和徐睿清的事。

那日,徐睿清面色铁青地穿衣离开了厢房,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吝啬给她。江挽月留在厢房内搂着裹在被子里失神发抖的她轻声安慰。

后来江挽月试图再去劝说徐睿清将她进府的名分再抬上一抬,他却不愿意再见江挽月,只差人隔日用了一顶软轿将皎皎接去蜀西侯府安置。

没有婚书,没有嫁衣,没有聘礼,也没有媒人,带着那个圆月夜还未宣之于口便尽数埋葬了的情思,她就这样“嫁”进了蜀西侯府。再之后江挽月同徐睿清之间有私情的谣言不攻自破。徐睿清常赴江府原是为了江家大小姐的贴身婢女,更何况江挽月亲自做主成全了徐睿清与自己的婢女,如此大度又怎会有私呢。

江挽月和江夫人对她终是愧疚的,给她送去了八抬嫁妆。江挽月将从前江父给她的十间蓉都商铺都尽数赠给了江皎皎。

虽有嫁妆,但她入了侯府便是侯府的人,徐睿清让管家将她当作府内最低贱的丫头使唤,月钱领的比后院刷恭桶的下人还少,住在府内最阴暗偏冷的堆放杂物的院子,白日漏风漏雨,夜半闹蟑螂老鼠。初入侯府之时她曾在大冬天一日之内洗了十个箩筐的衣服,两手生满了冻疮,皲裂开来比老妇六十岁的手还要粗糙。

江挽月入宫,徐睿清骑马跟在她的送亲仪仗队后十里相送。老蜀西侯带着老夫人云游天下,将爵位传给了徐睿清。徐睿清做了蜀西侯后日益变得乖张暴戾,再也不复从前的朗润温和。

朝露

江皎皎在蜀西之南澄瑞楼赤晏分舵后院蒙着面纱兀自捣药。

在她入侯府的第二年她与徐睿清的关系略有缓和,对她的辖制也松了些,她偶也可以出府。便是那时在蓉都的街道上撞见被一家食肆赶出来的周家兄妹,看起来甚是无助狼狈。她从前在江府做丫鬟准备府上宴席时曾与他们有过数面之缘,却对他们精湛的厨艺和对食物药理深刻的见解印象颇深。

周家兄妹祖上曾是宫廷御厨,后来因为宫廷斗争的缘故家族逐渐败落,他们这一旁支便迁来蜀西到食肆和大户人家的宅院给人做吃食为生。昭穆四年春有夏国入侵蜀西,周家唯有他们兄妹二人死里逃生来到蓉城谋生。

江皎皎叫住他们,拿出一些银两请他们到周边面铺吃了一顿饱饭,细细问来才知道他们兄妹二人来到蓉都后本进了一家大食肆给人帮厨为生,却因为看不惯这家食肆虐待童工、使用廉价而有害的食材欺骗客户而向官府举报。却不料官府早就收了这家食肆不少的赂银将他们出卖。他们兄妹二人便被一顿棍棒赶了出去。这件事在食肆老板之间口口相传,从此以后蓉都地界稍好些的食肆都不愿再收留他们。这一次便是三月以来的又一次碰壁,他们已经身无分文走投无路。

皎皎听罢便提议由她为他们提供三亩良田种植作物畜养牲畜,再提供一间蓉都商铺供他们来开办食肆,并附上一些嫁妆供他们去采买初期需要的食材物资。他们无须向她支付地租,只后期进账与她五五分成便好。明面上食肆的主人是他们兄妹二人,需要隐藏她的参与和身份。这是她秘密的产业,除了他们三人便无人知晓。

那之后三人一拍即合地创立了澄瑞楼,生意日渐兴旺。当初江家赠她的十亩良田和江挽月赠她的十间蓉都商铺在三年之中全都或变卖置换或投入了生产运作。他们在蓉都的核心地段买下了五层的高楼作为总舵,分舵也开去了蜀西之南的赤晏。这些年来,她亦运用从江府和侯府耳濡目染学来的人情世故、官场之道从旁指点周家兄妹左右逢源、上下打点,澄瑞楼自然也发展得风生水起。

当初建这澄瑞楼除了给周家兄妹一个容身之所,给自己谋一份保障外,也是想着为蜀西侯府增添一些势力。这些年来澄瑞楼承办西蜀高门大户的宴饮不少,在生意往来之中亦是积攒了不少人脉,从达官贵人们的言谈之间收集了不少信息。

今年春天徐睿清领兵前往江洲诛灭叛贼柳世杰,中途被敌所擒失了踪迹。蜀西军统帅徐睿清被擒,当时蜀西军和朝廷军便暂由朝廷军大将许晖统领。两只军队合在一起足有5万人之数,对抗江洲城2万名兵士,接连攻打了半旬却依然徘徊在城墙外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未免有些匪夷所思,就仿佛……是在等着徐睿清被杀的消息坐实再入城“营救”。而且徐睿清武艺不俗,行军打仗亦有天赋,又被兵士团团护卫,怎会那么容易地被敌所擒。

所以从江洲回来,她便拜托周家兄妹通过澄瑞楼这些年来搭建的信息网暗地里收集江洲兵变的幕后隐情,以对阴暗处伸向蜀西侯府的利爪早做防范。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却意外发现杨锦欢跟府外勾结暗地里传递侯府信息的事。可惜也只是从一些澄瑞楼食客口中捕捉到的诸如“锦夫人”“侯府要新选用一批侍女”“再对着制一枚出府令”之类的信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那之后,她便开始着手观察杨锦欢的行迹收集证据,本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再同徐睿清言明,却没想到到底被人抢先一步赶出府去。

思及此,江皎皎一边捣药一边苦笑,她这些年空做这些无用功屡屡将自己置于险地。藏身澄瑞楼后她便嘱咐周家兄妹停止了一切情报收集活动,从今往后只平平安安做个食肆便好。

“接着!” 掷地有声充满磁性的男声传来,迎面朝皎皎而来的是一个用布缝制而成的鞠球。皎皎灵活地后仰抬起脚勾住了鞠球,将球扬起来再一个回旋踢踢回给了对面的年轻男子-澄瑞楼之主周靖远。周靖远亦不甘示弱,坚实宽阔的肩膀一顶鞠球腾空而起倒翻一圈复又将球踢了回来。

江皎皎身着曲裾,身姿轻盈宛转,腰若流纨素,旋转之间用发带束着的乌黑长发在空中飞扬。

二人之间踢得有来有回,在酣畅淋漓的对战中江皎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二人之间的较量终以江皎皎用右手一挡,再以左手指尖停住了鞠球为止。

兽世逮捕令(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于他而言,她是不知廉耻、不配迎娶的妾)

“你回来啦。”江皎皎看向周靖远露出了如朝阳一般的微笑,一时间看得周靖远有些怔愣。

“简贡之行有何收获?”

“回皎皎大人,此去简贡考察当地食肆实力、食材供应、客群分布均已论证完毕,的确是澄瑞楼在蜀西东拓的首选。只剩下选址一事需要您亲自出马。”

“你不知道吗?而今满蜀西都贴满了我的画像。我怕是连这澄瑞楼的门都出不去。”

她离开蜀西侯府已经三月。在她离开侯府不到十天,全蜀西的各大城门和官府告示便全都张贴上了她的画像。那画像还挺栩栩如生、很有几分神韵在里面,不像是官府日常寻人所张贴的那样。画像旁写着蜀西侯爱妾江皎皎失散,向官府报告踪迹助蜀西侯寻得江夫人者赏黄金百两。黄金百两,怕是她过去在蜀西侯府领的所有月钱的十倍都没有那么多,也不知道徐睿清到底发的是什么疯,在的时候不发给她,她走了倒宁愿给一个陌生人。所幸她当时在蓉都澄瑞楼总舵歇息调养了两天便立时混入澄瑞楼的商队中到了赤晏,不然恐怕连蓉都都无法离开。

“那便等这阵风头过去,我陪你一起去简贡散散心。”瞧她本来高兴的模样又有些黯淡了下去,周靖远走上前凝视着她说道:“皎皎,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赤晏。”

“我无事,你不要因我耽误正事。”江皎皎转过身去平静的说道。

“现在外面正是风声紧张的时候,我和萱若很担心你的安危。我想留在你身边保护你。”再也没有任何事比你的安好在我心里更重要了……周靖远在心里默念。萱若传信给他言明皎皎在侯府的遭遇后,他日夜煎熬,真恨不得立时从简贡策马飞奔到蓉都日夜守在她身侧,再将徐睿清碎尸万段。然而那时他同简贡食材商肆的谈判正到关键期。他唯有变得更加强大,积蓄力量扩大势力,才能更游刃有余地保护她,对抗伤害她的人。那日之后他不再休息,硬是将谈判进度生生提前了一个月,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

“嗯,谢谢你,靖远。”江皎皎擦了擦手,复又坐回去捣药。却不料周靖远也拿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石罐和药杵,蹲在她旁边,也取了点药材放进自己的石罐当中陪她一起捣鼓。

“你掌管澄瑞楼事务多年,没想到这捣药的技艺倒是不曾生疏。”

“那是自然,这段时间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你去年还答应跟我比试射箭呢,可别忘了。”

皎皎挑眉一笑:“那就拭目以待。”同周靖远在一起总是这样的明媚轻松,他永远有法子拨开她心底的阴霾来逗她开心。

晚上周靖远用周家祖传的手艺给江皎皎做了满桌子的菜,道道是于女子滋补身体很好的药膳。

江皎皎正举筷品尝着口水鸡,等着周靖远从外面拿礼物进来,却不料他竟从外面推进来一个平日里澄瑞楼用来卸货的小推车,里面堆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绣球灯,玛瑙树,蜀锦,珊瑚串,珍珠膏,皮影画,金菊屏风……你看看喜欢不。路上见着有新鲜好玩的物事我就都想着给你带回来。”

江皎皎满头黑线地走到推车前赏玩着那些物事:“你这是把人家的店都搬回来了。”

皎皎笑逐颜开,一件件把玩欣赏小推车里的物事,面含喜悦地说道:“谢谢你的心意,每一件我都很欢喜。”

从前在侯府每次靖远给她从各地带礼物,她都只敢摸摸看看然后放回原处托萱若帮她收着,生怕带回去被人抓住了把柄同徐睿清生了嫌隙。现在她自由了,她再不用把这些她喜欢的新奇小玩意儿忍痛割爱给萱若了。

突然,周靖远从身后用手轻轻遮住了她的双眼。

“你做什么?”

“有一件礼物得你先闭着眼睛才带你看。”

“切,故弄玄虚。”皎皎嗔怪了一句却依然由靖远缓缓带着出了门去。

出了房门到了空荡宽阔的庭院,靖远拿开了遮住她双眼的手,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现在睁眼吧。”

皎皎睁开双眼,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摆成五角星造型各式各样的地陀螺烟花在地上旋转,细细一看这些烟花在燃烧的过程中还会自己变换色彩。

她惊喜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却依然发出了轻轻的“哇”声。

这是简贡出产的远近闻名的七色彩菊地陀螺,她一直未尝得见。

在“嘶嘶”的烟花燃烧声中,皎皎静静伫立在庭前惊艳地注视着七彩变幻的地陀螺绽放燃烧,蹦出火星子,笑着听靖远同她闲话家常,讲他这些年游历各处的见闻。

在锦屏阁随风扬起的轻纱中,徐睿清躺在江皎皎从前的睡榻上感受她残留的气息,想起从前在这里同她欢好温存的场面。

自她那日离府,已有六月杳无音信。他派出蜀西侯府所有府兵出动,并在蜀西地界各处都张贴了寻她的告示。告示上寻她的画像由他亲手所绘,再让下人临摹分发至各地官府。他那日停笔看着画上灵动有神的她暗自心惊,原来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深深刻入自己脑海中。

今日是她当年入府的日子。她刚入府时并不住在锦屏阁,而是被他安排到最偏最破败的院子,到浣衣坊做最磋磨人的活。本该就此任她在侯府自生自灭。他却在某日因想起挽月入宫之事气闷一时兴起去了浣衣坊想看看这个不知廉耻、攀龙附凤的女人被折磨得多么凄惨。却看见她依然笑若春风地在浣衣坊晾晒着被单,同周围的婆子们有说有笑。他便又去问了浣衣坊管事她近况如何,管事却很喜欢她还替她说了不少好话。

这个虚伪心机的女人,进了府倒是活得如意得很。他看不得她那自在的样子,便在纳妙儿进府那日命她彻夜跪在房内侍候,听着他是如何在洞房之夜疼惜别的女人的。

次日清晨他得意洋洋地醒来,迫不及待地想看见这故作坚强的女人露出崩溃疯狂的真面目,彻底地从身心击垮她,却没有在她脸上看见一丝泪痕,只是眼下有些因熬夜而生出的乌青和略显苍白疲惫的面容。

这女人不是在进府之时说仰慕他已久,愿一生追随着他吗,为何如今却没有一点难过可怜的样子。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安,便将她指给妙儿做侍婢,当日便去服侍初承雨露的妙儿沐浴更衣。

妙儿性格泼辣直爽,最是看不惯府苑里嘴甜心毒的女人,定能帮他日日夜夜磋磨这个女人。一开始妙儿听了他的话确实屡屡给她使绊子为难于她,却都被她一一见招拆招巧妙化解。便是从那时起,他的眼光总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时日渐长,这女人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和妙儿成了好姐妹,成日同妙儿玩耍在一起。

看着她和妙儿在府中花园嬉笑打闹的样子他恍惚想起了从前在江府的日子。那时他和她还称得上交好,他时常去江府教她练剑。她根骨不错,是学武的好苗子,人也勤勉,每次见他都是进步神速。缤纷的落叶下,她一身干练装束挽剑起舞,剑风飒飒。若她那夜没有算计自己爬上自己的床,待挽月走后与她相处日久情意渐深,他会名正言顺迎她入府陪伴自己左右也说不一定。

于是那夜他第一次去了她住的偏房看了她,她开门后很惊讶却也很高兴,穿着朴素陈旧的衣裙,眼里盛满了星子将他迎进屋内。

屋内陈设简陋得出奇,却也拾掇得干净整洁,空气中有艾草熏过的味道,可是墙壁却仍然有很严重受潮剥落的痕迹,屋内也没有一件精致些的物什。他的女人哪个不是穿金戴银、被人前呼后拥着的,唯有她过的这样落魄。

那夜他将她带回自己的寝阁一夜恩宠,第二日便将她迁入了这处锦屏阁。

这锦屏阁虽雅致,但院中风景却不是很有风味。待将她寻回来,他便赐离自己寝阁最近的南薰阁给她住着,那里春有桃李,夏有荷花,秋有金菊,冬有寒梅,最适合同自己在一起四季赏景。想着未来同她一起赏景谈心的画面,徐睿清唇边泛起了幸福安定的微笑。

“今晚不许你做饭,不许你做饭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许你做饭了。”江皎皎看着周靖远中午给自己做的又一桌满汉全席撅嘴抗议着。

“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周靖远放下了盘中最后一道菜疑惑地看着江皎皎。

“唉。”江皎皎叹了一口气坐在面前餐桌的凳子上,却咬着唇迟迟不吭声,也不动筷。

“到底怎么了?”周靖远见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焦急地坐到她身旁关切地问道。

她却依旧沉默不语黛眉紧锁,周靖远看她沉默也不逼问,只陪她一起静坐着,直到满桌的菜尽数凉透。

突然之间,江皎皎泪如泉涌地看着他抽噎起来,兀自用袖子擦着自己的泪水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

“怎么了,不哭了,不哭了。”周靖远同她相识四年,这是第一次见她在他面前流眼泪,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知道笨拙地拿手帕替她擦眼泪,然后站起身将她搂入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这六个月来被他养着倒是比从前圆润不少了。

“我不能再这么,再这么依赖你了……”

这六个月来,周靖远料理完澄瑞楼杂务后日日陪着她蹴鞠射箭下棋读书,三餐有他精心烹饪的美味佳肴,晚上她睡觉前会用汤婆子帮她暖好被窝。她每日除了钻研澄瑞楼新菜谱,调制新药和吃喝玩乐以外什么都不需要操心,自出生以来的二十年从来没有过过这样清闲被人包办的日子。她生来就是劳碌命,一生都在奔波受苦,唯有依靠自己方能踏实。她真怕再这样下去会彻底依赖上他,变成一个废人,若是他再像徐睿清一样负了自己,那她再也无法承受又一次感情上的打击和伤害了。若是那样的话,她宁愿自己从未心动,那么便可以永远冷眼旁观不受伤害。

周靖远温柔地用手轻拍怀里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她,缱绻眷恋地柔声蛊惑道:“赖上我的话,就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江皎皎听了他这话,抽抽噎噎地看着他娇气的说道:“那你要永远像现在这样对我好。”

“我保证。”

“不许有别的女人。”

“只有你一个。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还有……还有……”江皎皎还想逼着他许一些誓言,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什么来,正在出神思索之际,周靖远却俯身吻住了她,她亦闭上了眼细细沉醉在这个吻当中。

二人唇齿交融许久,周靖远关上门将她抱上床榻放下帘帐,她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同他抵死缠绵。

一念劫

昭穆二十二年秋,云游的老蜀西侯偕同夫人返家在蓉都城郊为夫人举办寿宴。老蜀西侯夫人不想邀请什么交好世家的贵客,嫌约束得紧,便只让侯府侧妃杨锦欢办个小而精致的家宴,邀请徐家的几位元老和青年才俊便好。

丝竹声声,婀娜的舞女在草地上蹁跹起舞,扬起薄而长的袖带。徐睿清独自一人坐在老蜀西侯夫妇下首右侧的宴几上苦饮闷酒,烈酒一杯接一杯猛地灌下肚烧得肺腑之间火辣辣的疼。

这一年他使劲浑身解数却遍寻江皎皎无果,她再也不肯原谅他了吗,还是说已经……为人所害。思及后一种可能性,徐睿清便感到冰寒刺骨的空洞和绝望。失去挚爱的感觉原是如此痛彻心扉吗。他想她了,该去何处才能寻得她的芳踪。

老蜀西侯夫人看着愁眉不展的儿子心中困惑,而且寿诞之际徐睿清的案几旁本该有个姬妾服侍才是,他却不让筹办此次寿宴的侧妃杨氏或侯门中其他侍妾随侍,在这大好的日子苦饮闷酒,难道还是为那已经进宫的江挽月吗。是时候给他寻个正经王妃,约束约束他的心思了。

“母妃,儿臣为母妃和侯爷从临州寻来了上好的玉露酒。请母妃、侯爷还有诸位叔叔伯伯们一饮。祝母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杨锦欢起身朝高台主座上老蜀西侯夫妇恭顺一揖,便示意让端着酒壶的侍女们给高台上的老蜀西侯夫妇、徐睿清和台下的诸位徐家栋梁上酒,然后随侍在他们身后以备斟酒之需。

“好孩子,谢谢你的心意。这次寿宴筹备辛苦你了。平日里我和侯爷不在府内,你要多多照顾着睿清,尽早为咱们徐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才是。”老蜀西侯夫人慈眉善目地笑着回应,杨锦欢面带娇羞地低声应了一句是。

绵延子嗣……若是去年的自己没有一时冲动,他现在应该已经做了孩子的父亲,在同她共享天伦之乐了吧。她的孩子会像她一样的灵动娇俏吗。徐睿清一时伤神竟是打翻了酒壶弄湿了衣衫。

“母妃,父亲,儿子不慎弄脏了衣衫,请容儿臣离席更换便回。”徐睿清说罢便起身离席向侯府马车停放的方向走去,平日里出门侯府马车上总会备一些替换的衣衫以备不时之需。杨锦欢见状便离席紧随跟上。

徐睿清正在马车里宽衣解带,却突然听到马车外杨锦欢脆若莺啼的声音响起:“侯爷,适才您走的匆忙。将一枚环佩落在了路上,妾身给您送来。”徐睿清听罢便半掀起帘子,伸出手示意她将环佩递给自己,却不料杨锦欢摸上自己的手腕,顺着他掀起的帘子钻进了马车。徐睿清不悦,轻轻后退一步不喜地看着她:“谁让你进来的,下去。”杨锦欢却面露委屈、眼眶半红地看着他,略带哭腔地说道:“侯爷,您已经一年都没有碰过妾身了。妾身有哪里做的不好,您明明白白地告诉妾身好不好。”一边娓娓地说着,一边莲步轻移地向徐睿清贴近,意欲抚上他半裸而挺拔的胸肌。

徐睿清不耐地挥开她贴上来的右手,却不料杨锦欢左手突然亮出明晃晃的短刀朝他心脏方向刺去。徐睿清大震,虽有多年功夫傍身身体下意识地一避,却依然被她捅入了下胸的位置。

徐睿清抽出腰间常年别着的短刃向她袭去,杨锦欢衣袖一翻同他过招。到底是自幼练武、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侯门骄子,几招过下来终是被徐睿清所制。徐睿清将短刃抵在她脖颈震怒地逼问:“说,谁派你来的。”

杨锦欢猖獗地大笑着狂妄地看着他,全然不复平日矫揉造作的那副模样。“徐睿清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你那纯真高贵的母亲一时兴起带着你到蓉都贫民巷子里游玩。你满街乱窜惊了我父亲运着的粪车。我父亲终日辛苦劳作老眼昏花,一时受惊握不稳那车的把手,那车倒下你母亲冲出来护着你却还是不小心让华贵的衣裙蹭上了些许粪水,擦破了一些皮肉。我爹当即跪下来扇了自己几十个巴掌磕头求你母亲饶他一命,门牙都磕掉蹦了出来。却还是被赶来的你的好父亲命随从乱棍打了几十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在旁边跪着叩头求你母亲为我父亲求情,而那时你的母亲只知道呜呜咽咽窝在你父亲的怀里哭泣,心疼她重金求来的锦绣衣衫。我把奄奄一息的父亲拖回家,他当晚就咽了气。那之后,我和幼弟在贫民巷子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家产被邻居抢夺一空,幼弟被人贩子掳走不知卖往何处,我亦落入青楼生不如死。今日便让你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听她此语,徐睿清内心大为怔忪,旋即点了她周身要穴扔给马车外的随行护卫,衣衫都来不及穿戴齐整便往寿宴处疾奔而去。

血……映入徐睿清眼帘的是满目的红色和疮痍。案几翻倒,酒壶滚落,遍地是衣衫的碎片和打斗的痕迹。此处已经空无一人,应该说是再没有一个活人。徐家几位叔叔伯伯满目恐惧地睁眼倒在地上,胸上、脖颈上有致命的伤痕。倒在地上的还有一些随侍宴席的侍女,身旁散落着凶器。而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则在高台上被人割下了头颅。两颗头颅摆在桌上如同祭品。

“不!”徐睿清双眼通红地仰天长啸,哀创的咆哮响彻山野。

秋末入冬,蜀西侯府满堂素缟哀绵十里,白色招魂幡随烈烈而凄清的寒风舞动,满地纸钱随风而起。徐睿清跪坐在院里灵堂,沉默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他的双亲和族内青壮男子全部殒命,唯余他一人独在这天地之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大哀无泪,他一身孝袍,面颊瘦削得脱了像。一年之间痛失亲子、亲族和爱妾。母亲父亲走后他日日夜夜梦到亲人两颗头颅摆在高台死不瞑目的样子,江皎皎死前绝望怨恨的样子,内心被仇恨悲伤的火焰侵蚀,醒来后便睁着眼睛彻夜无眠直到天明。

火盆里火焰跳动,灼热的光打在他脸上照得他如同鬼魅一般。

寿宴归来后,他日夜在侯府地牢严刑拷打杨锦欢,逼她交代出幕后主使,她却紧咬牙关不肯透露分毫,只在一次被他削去了足上十指后口吐鲜血狞笑地看着他说道:“徐睿清,怎么样,去岁秋天因我一言让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今年秋天又被我屠尽亲族的感觉如何。哈哈哈哈……”她嗤嗤地笑着,嗓子已经沙哑得如同漏了风的筛子。“其实吧,江皎皎她去年就发现了我有所图谋,想要收集证据去向你禀报的,我这才着急要除掉她。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一句话就可以……哈哈哈哈她那个蠢女人。若是她还在,我哪里有机会对你下手。哈哈哈哈……可惜你赶走了她,还把府中一应事务交由我处置。”

徐睿清听她这话内心越发疯狂,掐住她的脖颈怒吼道:“她在哪里?”逐渐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眸色狰狞。“我问你她在哪里?”

杨锦欢戏谑地看着他,用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字回答他:“跪下,我就告诉你。”

徐睿清居然真的在刑台下直直地朝她跪下。

“江皎皎她现在已经死了,死之前被许多男人侮辱折磨,她那时小产的伤还没好,身下血流如注,嘴里哀嚎着‘睿清哥哥’‘睿清哥哥’,我听着都好生不忍呢。你再也找不到她了,连她的坟你都找不到,还是杀了自己去地下与她团聚吧哈哈哈哈……”

徐睿清听此诛心之语只感天地变色,后悔、愧疚、爱恋、愤怒、哀创等万般情绪一齐涌上心头,竟是生生吐了一口鲜血出来,跪俯在地上干呕着喘气。

那一夜,他片片削去杨锦欢身上的每一寸皮肉,直到她化作一滩血水。

在削杨锦欢皮肉时,杨锦欢风情万种地笑着对他说道“徐睿清,你不是最爱我这张脸吗。你看看现在的我还像不像江挽月。那个你最爱的女人。嗯?从今往后想起她的时候也惦念惦念妾身吧。哈哈哈哈……”

徐睿清背靠着双亲的灵柩坐在灵堂的地上,单手举起酒壶往仰起的喉咙中灌着烈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徐睿清慢慢昏睡了过去,伴随着灵堂外飘飘簌簌而落的大雪他梦回了去年春天江洲柳府的牢房。

他被谋逆的江洲知府柳世杰擒入柳府后,柳世杰软硬兼施地诱降他逼他加入叛军,见他油盐不进便将他关入了柳府牢房严刑拷打逼他说出蜀西城防机要。他本已做好了以身殉节的觉悟,却在一日柳府女婢进来送饭时发现是她站在他面前。江皎皎身穿一袭桂子绿齐胸侍女襦裙,既喜且悲地凝望着他,拿出食盒下面的药膏绷带替他处理好伤口后,用唇语对他说“放心无毒”后一勺勺喂他吃下饭食。那饭食并不像平日柳府给他送的粗糠腌菜,而是看似难以下咽实则美味至极的佳肴,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形似泥团子一般的甜甜的点心。后来回到蓉都她告诉他那是她跟西域商贩学来的奇巧糕点,名唤巧力豆,最是能补充体力。

一开始他疑心这是柳府对他使用的伎俩,意在打消他的戒心再通过江皎皎从他这里探听一些机密,但后来江皎皎却想方设法安排他在地牢同总管蜀西侯府府军的参将阮籍见了一面,他当即把在柳府藏匿军符的地点告诉了他们,并以唇语叮嘱了使用军符时接应的暗号。

再后来阮籍带着军符去调遣蜀西军军队按他吩咐破城营救,她在柳府接应。这期间柳世杰数度想把他杀了祭旗,皆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在江洲城内从中斡旋力挽狂澜才等到蜀西军攻破柳府将他营救出来。

莺啼柳绿,春花流水间他同她度过了最和谐美好的春夏,也停了她入府承欢后一直饮用的避子汤。他本想等正妃过门后由正妃诞下第一个嫡子再停了其他侍妾的避子汤药,但当时却再也不想让她饮那汤药了。他好想和她有个自己的孩子。

但是后来他的耳边逐渐冒出一些声音,说江皎皎为他所做一切皆为正妃之位,对他全无半分情意。他复又想起那个圆月夜在清凉台她对他的设计,她跪坐听妙儿承欢时脸上淡漠的表情,与她又渐渐地有了一些嫌隙。这些猜忌和被爱人欺骗的愤怒在发现了她妆盒中藏匿的那对紫晶玉镯之时达到了顶峰。

她一直私藏着徐家祖传的象征侯府正妻之位的玉镯,果真只是为了图他嫡妻的地位而已吧。他现在才慢慢理清楚,自己当日恼她私藏玉镯并非因为还对挽月心存幻想,而是恨她明明只求名利却装作对他一往情深的样子害他失了自己的心。但他当日怎能承认,承认他爱上她却被她欺骗任由她在背地里窃喜耻笑吗。为了他那可笑的自尊心他便下意识地把一切都推到挽月身上,也让她看看自己才不会爱上她这种势利虚荣、虚伪狡诈的女人。

她若能够回到身边,便是正妃之位给她又如何,她若图他的名利,那他便永远做这蜀西最有权势的男人,那么她就会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了……

大雪纷飞中,赤宴城郊的官道上缓缓行驶着一辆马车。

温暖舒适的马车中,江皎皎穿着厚实的缎花袄子,肩上还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风。她的头靠在周靖远的肩上紧紧依偎着他,一只手被周靖远紧紧攥在宽厚温暖的掌心中磨砂。马车里雕花熏香暖炉升起袅袅香烟,榻上铺着波斯软毯。

蓉都郊外徐家灭门惨案一事传遍了整个蜀西,民间各种猜想和议论沸反盈天。这段时间蜀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处都是追查徐家灭门之事幕后真凶的搜查、盘问和刑讯逼供。也没有什么人再关注蜀西侯一年前百两黄金寻妾之事了。

江皎皎内心清明,徐家灭门惨案一事怕是同江家脱不了干系。江挽月将她的把柄给了杨锦欢,多半是让杨锦欢在自己碍事时以此让自己失宠进而除掉自己。至于杨锦欢所说的自己出府后江挽月会安排人接应安置自己只怕是找个地方将她长久地软禁起来,或者是……找个地方杀了自己。

江家和江挽月虽对她有救命和养育之恩,但其实待她之心从不纯粹,饱含了许多利用之意在其中。当年清凉台之事如是,赠镯之事亦如是。从前她在江府只做一个手脚勤快、头脑机灵的侍女便好,这高门大院中的许多腌臜之事都不曾接触,看什么小姐夫人都觉得好。她入了侯门、亲自运筹起澄瑞楼之事后方知世事艰辛、人心险恶,权力的倾轧斗争会将人变成魔鬼。然而若非江挽月当年一饭之恩,还有从江家得来的田产铺面,她亦不能有今日优渥的生活,同周靖远结为眷侣,只怕已经饿死在昭穆四年蓉都的城郊。

只怕江家斩草除根,她便决定同周靖远值此混乱之际东去蜀西之东的简贡,一为扩大澄瑞楼势力将那里的分舵落实,二为远离江家的势力范围,再寻机会将澄瑞楼的主体东迁帝都临州,彻底远离这处是非之地。

她小产后,周靖远请了信得过的大夫来为她诊疗调养身子,却发现当年长期在侯府饮用避子汤,再加上动气小产,她之后想再要子嗣便十分艰难了。听闻简贡有一神医世家,养殖丹回草,熬来煮汤于她的病症最为相宜,可大大增加怀上子嗣的几率。这次便去与周靖远一试。

“夫人身强体健,用我家世代养殖的丹回草,再以京墨、雪胆和崖香为辅料,熬成药羹每日一服。三月之后便可药到病除,暖宫去湿,之后夫人的子息便无需担忧。”简贡神医世家张掌门抚了抚胡须沉稳地说道。

“太好了。”江皎皎戴着白色斗笠握着周靖远的手欣喜地跟他同声说道。

来到简贡落实好分舵之事后,周靖远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请来了简贡神医世家的掌门人亲自过来为她看诊。

张掌门看着周靖远沉思了一下,对他沉吟到:“周公子随我出来一下。”于是周靖远便随着张掌门一同到了门庭外的走廊交谈。他们二人之间的谈话不过须臾便结束,然后周靖远便回到房中拉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将张神医送出了澄瑞楼的简贡分舵。

“张掌门单独叫你出去说了什么?不会是说刚才那番话都是安慰我的,叫你尽早劝我给你纳两房姨娘进来吧。”江皎皎将斗笠的面纱掀至两侧,有些吃味地看着周靖远问道。

周靖远无奈地笑了笑,从前她在侯府时他以为她是很大方洒脱、善解人意的女孩子,若是从前的她遇见这种情况必会装作全心全意信任他、不在意的样子,然后对他礼貌地讲一句“若不方便的话,张神医说了什么不必同我讲。我不会放在心上”之类的客套话。但现在的她却是一个十足的醋缸子,什么话题什么场合都扯得上飞醋。

“无妨。不过是药草价贵,张神医怕我们为难才把我单独叫出去问了问。为夫算了一下,这药草的价格还是没有养两房姨娘贵的,所以还是给你吃药划算。”周靖远搂着她的肩,暧昧地看着她说道。

“好啊你。你个守财奴,就是把我当成你的生娃工具。”江皎皎做恼怒状,满屋子地追着他轻锤。

夜晚,侍女景棋跟她讲牡丹金葵羹的方子找不见了,她便想着去书房重新默写一份。来到周靖远的书房门外,却听见周靖远在里面跟周伯低声交谈。近年来,周家当年因宫斗而散落陈国各地的家人又逐渐聚拢联络起来,并推选了周靖远为族长。小心眼的她直接贴到了右侧窗边,她耳力甚好,最是擅长于这种听墙角的八卦之事。

“靖远啊,这周家的传家玉佩不必给张神医吧。咱们再给夫人看看别的大夫,用其他方子给夫人调理一下说不定也能奏效啊。夫人根骨清奇,周身气血通畅,想来也不必用那么生猛的方子。”

“我查过典籍,用张神医的方子定能万无一失,又何必再让她去吃药受罪,白白蹉跎了许多美好年华。再说,现在蜀西侯失妾一事余波未平,多见一个外人她便多一丝暴露的风险。”他这一年总是小心翼翼,带着她避开了所有风险,却仍然害怕她被发现的那一天到来。也因此,他现在虽与她有夫妻之实,却依然不敢大张旗鼓地举办婚仪。他在等待和寻找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昭告天下娶她为妻的时机。

“哎,这大家族之中娶姨娘绵延子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夫人真的过了生育的年纪还没有子嗣,那个时候再纳姨娘进来也不晚。你要怕夫人不喜,到时候……去母留子便可。那玉佩是当年周家还是宫廷御厨之时陈国开国皇帝赏赐给周家的啊,代表着周家的荣耀和重回宫廷的希望。玉佩亦是用当年南华进贡的稀世罕见的蓝田暖玉所打造,陈国开国皇帝总共就赏赐过三个人,开国皇后、陪他一起建功立业的开国骁骑大将军然后就是咱们周家的祖师爷了啊。”

“玉佩就算承载了再多的荣耀终究也是死物,在周伯眼里难道比不上夫人当年对我和萱若的知遇之恩?若是没有夫人,今日不会有澄瑞楼,周家亦不会重聚。这玉佩难道是神物,能让我周家凭空起楼、重回宫廷再现盛景吗?”

“唉,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明日给你就是。”周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拂袖离开了书房。而今周家的复兴之计皆在他们兄妹二人和澄瑞楼身上。

江皎皎立在窗边听闻周靖远回护心里甚为欣慰温暖,连因为想起一年前那人因一对玉镯便大发雷霆而起的淡淡哀伤也都云销雨霁。

“王爷,这是周家的传家玉佩。”五王爷魏景煜的心腹向魏景煜恭敬利落地呈上了周靖远拿去给张神医交换药草的玉佩。心性向来清淡的五王爷看着放置在红绸托盘里的稀世玉佩罕见地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恕属下愚钝,您要这玉佩来做什么?”心腹不解地问到。

魏景煜用春天仆人们新取下来的花瓣自顾自地调着颜料,淡淡说道:“爱卿自是不懂这人心中仇恨与情爱的妙用。”

心腹见他不愿多言便也识时务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复又请示到:“既已发现了江皎皎的踪迹,可要派出杀手解决。”

“不杀。尽快安排徐睿清同她会面,做的自然一些。”

“是。”

魏景煜拿起画笔用力地勾勒出牡丹的最后一笔,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

江皎皎,你是第一个从本王手里死局逢生之人。本王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

芳华烬

近日有人往简贡官府递消息称自己在简贡城区中心附近见过形似蜀西侯爱妾江皎皎的女子,徐睿清便差遣了亲卫随从前往简贡。

这两年间向侯府鱼目混珠假报消息的人不少,但他每一次都差遣了身边亲卫前去调查,生怕错过一丝一毫找到她的机会。

然而这次报官的人却说那女子在简贡一首饰铺前神色凄惘,嘴里念念有词到:“玉碎情断,两心相绝。”他听闻后一瞬间怔忪,复又狂喜,当即向属下交待了手边事务后骑马领队奔赴简贡。然而一路上那狂喜却逐渐被恐惧覆盖,他害怕这次的讯息又是虚假,他满怀希望地去了却发现仍不是她,得见希望却又落空。

徐睿清心事重重地步行至商业街中心,发觉身边有一食肆高楼,造型设计和檐上雕花皆有些侯府江皎皎住处的风味,思念佳人之际便带着一众随从亲卫跨入楼内,唤来小二入座用食。

随从亲卫们在一楼吃喝,徐睿清一人独坐在二楼雅间。这案几的楠木,是江皎皎惯常爱用的那种。杏叶络子一类的挂饰也很像她在锦屏阁内帷帐上悬挂着的梅花络子。

“客官来了。这店里的每一位客人都有咱们店免费赠送的巧力豆一份作为餐前甜点。您请品尝。”小二一边从托盘里拿出餐前甜点为徐睿清上菜,一边热情地介绍着。

想起那年在江洲江皎皎对自己生死相随的情谊,徐睿清看着面前的甜食露出了温润回味的笑容。他拿起一粒巧力豆进行品尝,神色却逐渐凝固。这巧力豆同当年江洲牢房江皎皎喂自己吃下的如出一辙,内有花生碎、牛乳和杏仁。徐睿清怔怔地环顾了雅间一周,脑海中灵光乍现。江皎皎必在此处!

他旋即运起轻功,飞奔下楼,吩咐亲卫把守住澄瑞楼的各处出口,便往澄瑞楼的后厨摸去。

他避开巡逻的守卫翻进澄瑞楼后院的围墙,墙上挂着她最喜欢的紫藤萝。

在不远处的小亭子内,一位恬淡安适、宜其室家的女子正温婉地坐在那里,手里穿针引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和笑容。

是她……真的是她……她似乎变得圆润了些,却也更好看了,在他眼中惊人的美丽。

他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缓缓向她靠近,生怕眼前又是一个即将破碎的梦。

她发觉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消失,手中的绣品也跌落在地,面色惨白,神情惊恐。她运起轻功往后院另一侧的围墙奔去。

她的武功皆是他教的,哪里能快的过他。他冲上前去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徐睿清将他的下巴搁在江皎皎的肩窝哽咽地说道,因为家变而憔悴生出的胡碴硌得她脖颈处生疼。

江皎皎一记肘击挣开了徐睿清的桎梏,旋转之间几个手刃同他过了数招。

徐睿清释放出手里的信号弹,满楼的亲卫侍从倾巢出动涌入了后院亮出兵刃蓄势待发。

徐睿清收拾了一下再见她时喜极而泣的心情,威严地说道:“我已寻到夫人,护送夫人回府。”避开江皎皎一记掌风后,抓住了她的破绽飞身而起点住她的周身穴位,将她拦腰抱起准备将她带出澄瑞楼。

澄瑞楼众护卫听见响动亦全部涌入此地,同拦截他们的蜀西侯府亲卫打斗起来,眼看就要见血。

刀光火影之间,江皎皎大喝一声:“所有人停下!”

徐睿清见状亦咬咬牙命令道:“全体人收兵器,原地待命。”

双方旋即收了兵刃,剑拔弩张地看着对方待命。

江皎皎迅速平复了下乍见徐睿清的惊惧之情,用尽可能柔软的声音在徐睿清怀里对他说:“侯爷,让他们都出去好不好。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讲。”

“到了马车上再讲不迟。”

“不用太久的时间,一定要在这里,我只在这里讲。”

徐睿清见她倔强而坚持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终是叹了一口气将被点住穴位的她放回了小亭内的石凳上,命令所有兵士守在院外和楼外看守待命,不许楼内的人出去,也不许外面的人进来。江皎皎亦出声让澄瑞楼护卫守在院外。

江皎皎无波的眼神看向徐睿清,平静地说道:“我从小便因战乱没了父母,有幸被小姐和江家收留。那之后我每日做活吃饭,日子倒也快活。但我自小失了父母,又不像小姐那样日日被家长夫子轮番的教着。没有人教过我一个女子在面对心爱的男子时该如何表达心意,应该如何地规行矩步,女子的矜持有多么重要。清凉台之夜,江夫人和小姐告诉我替我约了你一道赏月,让我同你吐露心意。她们当年救了我,在我眼里是这世上最善良高洁之人。她们的法子定是世上最好的。因此我便欣然前往,并不知道最后会糟蹋了你为小姐守节的心意。 皎皎当年纵有千般过错,也请侯爷看在小姐的份上,看在江洲生死之交的情谊上,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高抬贵手吧……”说完便低下头垂眸不再言语。

徐睿清将她纳入怀里轻声安慰:“你是我的女人,当年清凉台之事不过性子急了些,我又有什么好怪你的呢。玉镯之事是我的过错,回去后我会好好弥补你的好不好,再给你寻一百个一千个更好的镯子。你之前不是还想要个婚礼吗,回去后我们就完婚,我以正妃之礼娶你可好,一切皆按你的心意置办。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侯爷,你我夫妻情分已尽。我……也不想再回侯府了。我现在在这里很好……你我便就此别过吧。皎皎心里已经不再怨恨侯爷,日后会多记得侯爷的好。”江皎皎神色凄惘,同他的最后一丝情分也随风而逝。

“情分已尽?你想得美。本侯这就把你带回锦屏阁日日夜夜地疼宠,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话。”徐睿清受伤而强硬地把江皎皎抱起准备离开,却感到脸颊边一阵掌风袭来。一个青袍男子不知何时冲了过来直击他的面门要害,武功并不在他之下。

那男子一面同他过招,一面咬牙切齿地朝他怒吼:“徐睿清,你辱我未过门的妻子,欺人太甚。”周靖远今日受邀前往五王爷魏景煜在简贡的府邸商讨之后的宴席事宜,回来后却看到了这番景象。

徐睿清听了这话亦是恼羞成怒:“她乃本侯爱妾,是你哪门子的妻子。今日本侯非杀了你,拔了你这竖子的舌头不可。”言毕出手愈发狠辣,道道欲取周靖远的性命。

“徐睿清,你若敢杀他。我便与你同归于尽。若是杀不得你,我便杀了自己随夫君同去,你什么都得不到。”江皎皎已经冲开周身穴位,一道梅花飞镖便向徐睿清要害飞去。

那梅花飞镖虽是险险贴着徐睿清的面庞而过,在他冷峻威仪的侧颜留下一道血痕,却在他的心里将他千刀万剐。

“好!江皎皎!你很好!”徐睿清双眼血红地继续同周靖远过招。

“何人在此打斗。都给本王停手。”魏景煜冷淡威严的声音响起。他身着烟霞银罗花长袍摇扇而来,周身有清贵之气溢出,身后跟着澄瑞楼侍女景棋为他指路。

二人虽百般不情愿,但来者身份尊贵,也只好咬咬牙罢了手,仇恨地互眦着,如同争夺雌性时的雄兽一般。

徐睿清先朝魏景煜拱了拱手气愤而阴狠地说道:“回禀五王爷。江皎皎乃本侯爱妾,两年前同本侯失散,却被这竖子私藏在此处。按照我国律法,同三品以上官员妻妾私通者领四十大板,刺面,施以劓刑。同外人私通的妻妾则交由本家按家法处置。”

魏景煜听罢不置可否,看向江皎皎和周靖远问道:“你们二人可有什么说法?”

江皎皎施施然到魏景煜跟前屈膝行了一礼:“禀王爷,民女并非蜀西侯府上侍妾,只是当年受江家夫人所托前往蜀西侯府照顾后院夫人们的起居罢了,充其量只是个小婢。况且侯爷那里并没有民女的卖身契,说是侯爷的婢女都是抬举民女了。民女与侯爷之间一无婚书,二无媒聘怎称得上是侯爷的内眷呢。不信您去蓉都城问问,这蓉都地界有头有脸的人家有哪位参加过民女与侯爷的婚仪了呢?”

“你!”徐睿清看着江皎皎伶牙俐齿地回击却无可辩驳。

“徐卿,这女子所言是否属实?”

徐睿清咬了咬牙挤出了个小声的“是”字,却仍不死心地说道:“但她与我早有夫妻之实,在侯府上也是一直以贵妾之礼相待,只婚事尚在筹备当中。王爷还是不要夺人所爱的好。”

魏景煜停住了一直摇着的扇子,眼神上瞟思索了片刻道:“徐卿,本王虽理解你对这位小姐的思慕之情。但我国律法向来讲求考据论证,以契约为凭。这女子既与你没有婚书,又不愿随你而去。此事便作罢吧。世间女子千千万,本王府上亦有可心人儿可说与你。改日徐卿到本王府上做客,本王亲自为徐卿做媒。”

徐睿清听得面色铁青,深深看了一眼江皎皎便拂袖而去。

“多谢王爷,王爷今日维护在下未过门妻子的恩义在下永志不忘。”周靖远竟是热泪盈眶地朝魏景煜屈膝半跪而下,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周公子快快请起,不必对本王行此大礼。”魏景煜弯腰礼贤下士地将周靖远扶起,复又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从前王府举办宴席,周公子和澄瑞楼皆为本王出了不少力。你同这位小姐的情义亦让本王动容。蜀西侯向来霸道乖张,之后若是还为难于你二人,便来寻本王为你二人做主。”

周靖远复又一拱手:“多谢王爷,今日恩德没齿难忘。宴席之事定不负王爷所托。”

魏景煜看向江皎皎,却见她只淡淡微笑着施了一礼,温温道了句“多谢王爷”便不再多言。清浅的笑容让人无法看透她内心所想。

自昭穆二十三年秋与徐睿清不欢而散,江皎皎过了数月的清净日子。冬去春来,与周靖远在简贡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徐睿清再也没来打搅过他们的生活。那日后院的纷争仿佛昙花一现,燕去无痕。

周靖远同魏景煜之间往来日益密切。澄瑞楼承办了越来越多的王府宴席,魏景煜也数度邀请周靖远参加一些贵人们的聚会。听闻他们有东迁澄瑞楼总舵至皇城临州之意,也介绍了一些临州城的人脉给他们联络磋商。因为魏景煜的缘故,澄瑞楼在蜀西贵族阶层受到了诸多追捧,现已有“蜀西第一勺”的称谓。

澄瑞楼东迁至临州的前期事宜业已准备完毕,只等今年夏天前去实地考察一番便可以着手实施。

靖远说,待澄瑞楼临州总舵开张之日,远离了蜀西徐睿清和江家的阴霾,便是他们成亲之日。以后每年开张之日和成婚之日一同庆祝。

她以为一切都将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上天终于怜惜她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磋磨让她苦尽甘来。

今年春天,在简贡她和周靖远置办的宅院里,她邀请了萱若、周家的亲族、澄瑞楼里追随她多年的心腹同为靖远庆祝生辰。推杯换盏之间,简贡官府的官兵破门而入,拿出逮捕令在她撕心裂肺的阻拦和呼号中擒走了他们所有人,查封了蜀西所有澄瑞楼的总舵和分舵。

逮捕令上写着他们莫须有的利用澄瑞楼窃取机密向外敌传递消息的叛国之罪,盖着蜀西侯徐睿清的印鉴。

傍晚她失魂落魄地坐在满院狼藉的院子里靠着唯一一个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逮捕而倾倒的案几环抱住自己发抖时,徐睿清来了。

他蹲下来抚摸她的发丝和面庞,凝望她的眼中带着病态的爱意和执着。

“回到我身边吧皎皎。我给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正妃之位。我们成婚之日便是他们自由的时候。”

她面色苍白,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你先……先让我见见他们。”

“好的,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的。”他笑了,依稀间有那年香樟树下少年纯粹的影子。

第二天晚上,他带着她下了简贡的地牢。在阴暗潮湿、火炬幽明的地牢中,她看见萱若的十个手指甲都被拔出,她素来爱美,指甲上总要用各色的凤仙花涂染,那些漂亮的指甲现在只剩下了红通通的血肉。周伯这些年来为周家的复兴奔走得老迈了,挨了几棍后痛的趴在地上直不起腰。这些年来追随她、与她有知己之宜的心腹被拴在十字架上拷打,发出凄厉的哀嚎。

她要见周靖远,徐睿清拒绝了她。他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她今日见谁都可以,唯有周靖远不行,以后她的眼里只能有他一个人。

自那年在饭桌上对着周靖远痛哭流涕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流过眼泪。那一刻她捂住自己的嘴巴悲伤恐惧地泣不成声。徐睿清吻干了她的泪水,便差人将她送回了简贡宅院软禁起来。他说她若自尽,他就以叛国之罪将这里的所有人都凌迟处死。她一天不从了他,他就多折磨他们一天。

那个夜晚回去以后,她独坐窗边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彻夜不眠,脑海中将自己的所有生平都细细品尝咀嚼了一遍,承受着内心翻涌挣扎的煎熬。

次日清晨,彻夜未眠满目凄怆的她唤来了侍女景棋。徐睿清仍然留了几个在澄瑞楼惯常服侍她的侍女在这里伺候着她的起居。

“景棋,带我去见五王爷吧。”她倦怠地开口,从前闪亮着许多光的眼神熄灭了。

“夫人,您的意思是让奴婢随您一起去找五王爷为公子求情?此法虽好,可是现在蜀西侯将整个周府围得铁桶一片,咱们怎么才能出去啊夫人。”景棋面带惑色、恭谨地低声回到,声音中带有为主家焦虑担忧的急切。

“带我去见他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有你们王爷想要的东西,若我今日见不到他,那他便再也见不到我。”

“王爷,这徐睿清已经把江皎皎软禁在了宅院之中,拷打周家众人来逼她就范。您怎么还不让景棋向她抛出橄榄枝啊?她要是心一软、旧情一上来,从了徐睿清,那咱们之前费的这么多周折可不就全白费了嘛?”魏景煜的心腹焦急地来回踱步向魏景煜发问。

春天到了,正是采摘茶叶的季节。魏景煜在高台兀自拣选着茶叶,烹着茶。他面前放置着一个上好的御用茶杯,对面还放着一个,茶杯中间摆放着棋盘却并无落子,似乎在等着某位即将前来的友人手谈。

他一边轻轻用羽扇扇着烹茶的炉火,一边淡淡说道:“江小姐是聪明人。若她真的如此蠢笨懦弱,那么便不配做本王的盟友。”他早已吩咐景棋,若是江皎皎看破且点破了她的身份,就带江皎皎来王府面见自己,若是没有点破那就随江皎皎和周家自生自灭。这既是他的布局,亦是他对江皎皎的考验,能否助自己夺嫡一臂之力的考验。他不需要拖累,结盟之前需得仔细甄选考较才是。

江皎皎,本王第一次在一个女子身上耗费如此多的心思和心神。你可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才好……

“哎哟,这关火时候您在说什么啊王爷。”

突然身后传来细碎的衣裙曳地声,心腹回头一看竟是他们刚刚议论话题的主人江皎皎,正在感慨王爷料事如神之际就被魏景煜遣走了。

“景棋,你也退下。今日春分,本王独自和江小姐手谈一局。江小姐,这是本王亲手采摘的茶叶、烹煮的雪水茶,赏脸同本王一道品茗吧。若你赢了本王,本王便听你一言,否则便请打道回府吧。”

江皎皎听闻只面色无波地坐在了案几另一端的蒲团上,年轻姣好的面庞上目光平静幽深得如同古井一般。

“请。”魏景煜伸手致意她执黑子先行。

两个时辰后,棋局胜负已明。在攻城略地、激烈厮杀之间江皎皎险险胜过魏景煜半子。

“好!好!自知蜀西侯重金寻你之日,我便知江小姐是下棋的高手。”在乏味空洞的生活中,他唯有以人为棋在权谋的战场上纵横天下、操纵他人命运之时方能感受到一丝精神上的兴奋和快感。棋逢对手,亦是生平一大快事。

刚才所言不过虚晃一枪。纵使她败给了他,他亦会听她一言。然而唯其如此才能逼她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实力,与他没有猜疑地痛快一战。日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请五王爷给民女拿来一些笔墨。”江皎皎看自己胜过了这位尊贵的皇孙却也没有什么沾沾自喜的雀跃之情,只淡淡开口请求到,神情带着倦怠疲惫。

“来人,给江小姐上纸笔。”侯在台下的侍女给江皎皎呈上了御用笔墨。江皎皎眉眼清淡,掀起半截衣袖露出些许藕臂,在上好的宣纸上悠悠起笔作画。

画毕后魏景煜让侍女给自己呈上来,赫然是蜀西城防图,上面标注了所有机要、布军,下面还写着徐睿清所有心腹之人的名字和使用令牌虎符调军的口令。另一张则是蜀西军军符和蜀西侯侯府将令的完整纹样。

向来冷淡深沉的魏景煜此刻望向画纸的眼中涌动着潋滟的波光与情潮,唇角泛起悠远温润的笑容。然而这光华的神采不过一瞬之间便尽数收敛,消逝地无影无踪。

“你是第一个从本王手里死局逢生之人,亦是第一个胜过本王半子之人。在本王心里,这世间万千女子,无人比得上江小姐有母仪天下之资,凤命之质。”

江皎皎抬头看向魏景煜时,他动情的神色已消逝无踪,仍是那个运筹帷幄不动声色的贵公子模样。

“刚才一言不过是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江小姐不必放在心上。你的诚意本王已经收下。本王自会全力营救周家兄妹和澄瑞楼众人。届时,本王将去求父王为你和周公子二人赐婚,由本王亲自为你主持婚仪。”

真是可惜啊,他平生第一次心动,便已经再无可能。好在今后他同她还有周家依然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么这陈腐的人世便也不是那么的无味了……

当日魏景煜便向陈王呈上了徐睿清构陷忠良、谎报军情只为一己私欲的证据,满朝哗然。心胸狭隘、藐视军纪王法于为侯为将是大忌。简贡地牢里周家人和澄瑞楼众立时被放出,朝廷官兵出动捉拿徐睿清受审。

然而果然如魏景煜所料,徐睿清意图调动蜀西侯府府兵和蜀西军起事谋反,却在调兵之时发现有人提前拿了假的虎符和令牌,说出口令调走了全部的军队。经历了困兽之斗后没多久便束手就擒被押往临州天牢择日处死。

周家和江皎皎因为破获、围困逆贼有功受封行赏。澄瑞楼被提拔为御用皇商,周靖远受封礼部侍郎入了仕,江皎皎获封三品诰命夫人,封号敏宜。江家在宫中的江挽月被拔擢为月贵妃。立下汗马功劳的魏景煜成了最有竞争力的夺嫡人选。心头大患既除,陈王龙颜大悦,给忠勇有加的周靖远和江皎皎赐婚,并御赐临州商肆一栋作为新婚贺礼,由与其交好的五王爷魏景煜主持婚仪择日完婚。

江家,杨锦欢,澄瑞楼,周家,江皎皎……魏景煜和陈王困杀蜀西侯府和徐家筹谋多年的棋子悉数落下。当年清凉台她无意之中被卷入权谋的棋局,没想到造化弄人而今竟成了最关键致命的一颗。

徐睿清行刑前,江皎皎身着紫罗蹙鸾三品诰命夫人服制,簪着烧蓝镶金花细,一身贵气逼人地行至临州五王爷府。

“王爷安。”江皎皎标致优雅地行了一礼。

“敏宜夫人安。数月不见,夫人已同在简贡之时大不相同,而今很有我临州皇城的风度。”

“多谢王爷关心,臣妇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王爷恩准。”

“说来听听。”

“请让臣妇亲手鸩杀徐贼,以报当年他折磨关押臣妇未来夫婿之仇。”

魏景煜探究地打量了她片刻,终是应允,并嘱咐在天牢里看押徐睿清的官兵在当日敏宜夫人送徐睿清上路时回避,以供夫人一泄“义愤”。

临州皇城天牢深处,戴着沉重镣铐的徐睿清靠坐在墙边两眼无光地半仰看着头顶的石墙。陈国有一风俗,在死刑犯行刑前要给死囚收拾妥帖,并给死囚吃一顿饱饭。今日五六个宫人制住他为他清洗了身体,刮掉了已经遮盖住整个下巴的胡须,却依然无法改变他此刻颓丧而消沉的气息。从前徐家的天之骄子,全西蜀少女仰慕的最有权势威仪的男人已经永远地陨落了。

他面前摆着一个小案,上面有宫人为他备的丰盛的断头饭,但此刻的他却毫无胃口。他这一生,就是一个笑话。被初恋算计了一世,被宠爱过的女人屠尽了全族,最后被毕生挚爱的女人出卖送上了断头台。明日就是他行刑的日子了吧。她会来他的刑场吗?要是能在刑场上见她最后一面就好了。

他黯淡迷蒙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抹紫色的身影,仿佛日思夜想那个人的窈窕婉约。濒死绝望之际,他竟是出现幻觉了吗。她怎会愿意过来看他。他闭上双眼深吐一口气,却听见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徐睿清。”她清冷温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不是梦!

他的双眼猛然挣开,瞳孔微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难以置信和狂热的眼神似是要将她望穿。

只见她袅袅婷婷地端着一个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一只玉做的酒壶和酒杯。她服制华丽,满头珠翠,是他从未见过的华贵风采。

曾几何时,他也在牢房与她相见。那时的她一身青翠,也是提着食盒朝他走来。而今却已物是人非了。

她走到他案前坐下,在断头饭旁放下了那托盘。

他想要起身抱一抱她,却被千斤重的镣铐拖住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你心里仍是有我的对不对?”他眼神喜悦,声音微颤地对她说。

她面色无波,也不作答,只悠悠地提起玉壶为他斟酒,酒水潺潺地倾入那只玉杯里,眉眼和动作间有说不出的妩媚风情,比从前在侯府侍奉在他身侧时还要多了许多风韵。

她染着橙色凤仙花的精致丹蔻将那只酒杯捏住轻放在他面前。

“与你相识十余载,又是夫妻一场,自是要来送你最后一程的。”

他看着那顿断头饭和那只玉壶心下了然,魏景煜那老匹夫竟是要她亲手鸩杀自己以表忠心么。

他自嘲地笑笑:“呵,你这敏宜夫人当的倒是称职。出卖我从魏景煜那里换来不少的荣华富贵吧。”

“若非你逼人太甚,我亦不愿……同你……如此。”她低下头,目光黯淡了一瞬。

“没有人命令我,也没有人逼迫我,是我自请前来的。这鸩酒乃我亲手所调,无色无味如同水一般,饮下后便如坠梦间。在睡梦中逝去,不会有太多苦痛。”

徐睿清听她此语神色大忡,泣不成声,伏案哭泣。

她只一言不发,平静无波地跪坐看着他。

“我蜀西侯府,我徐家满门忠烈,为陈王老儿守卫边疆鞠躬尽瘁,却落得如此下场,便只因他心胸狭隘,不容能臣。”大限将至,也唯有对着眼前的她可一抒心绪,得到些许慰藉。“魏景煜那厮阴险狡诈,玩弄人心,是本侯不如他下作,才会中了他这小儿的奸计。”

“你以为陈王杀你是因为忌惮能臣、妒恨蜀西侯府功高盖主吗。老蜀西侯在位时,时常为了自己和老蜀西侯夫人的一时好恶而草菅人命、鱼肉百姓,譬如斩了让老蜀西侯夫人吃醋琴姬的一双手,杀了不愿出让祖宅给老蜀西侯夫人盖别馆的农户一家十口。诸端恶行不胜枚举。杨锦欢不过是他们物色到的千百个被侯府权势欺压逼迫的苦命人中最合适的一个罢了。老蜀西侯的情意对老蜀西侯夫人而言如珍似宝,但却是蜀西诸多百姓的噩梦。这些年来早已天怒人怨。”江皎皎此时如徐睿清冷静自制的谋士般缓缓陈述着一切,言语间没有太多的波动。

”您虽有治军理政之才。但除了心中看重之人,从未对旁人有仁慈宽厚之心。对待府内女眷稍有不快便动辄打骂,视她们如玩物一般。不辨忠奸,易受他人挑拨。今日更是为一己私欲滥用职权藐视王法意图谋逆。落得今日下场……亦不令人意外。魏景煜不过是在其中推泼助澜而已,若你心性坚定,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与人为善。该用情之时紧握,该决绝之时放手又怎会落入他的圈套。”

这波云诡谲的万千棋局,唯一颗真诚待人的与人为善之心可破。

”哈哈哈哈……藐视王法……好一个藐视王法。”那日他就是为了那狗屁的王法,才被魏景煜调虎离山永远的失去了她,他才不要管什么王法。

“那年你去清凉台,原本打算同我说些什么?”

“我仰慕世子容资才德,亦感念世子回护之义、授武之恩,愿追随世子左右,一生不弃。”她一字一句平静地复述,如同在念着某本枯燥的典籍一般。

追随左右……一生不弃……但你到底还是选择了他。这样……也好。

徐睿清心绪逐渐平复,抬起头来面带嘲弄地看着江皎皎:“所以敏宜夫人今日前来可是要为民除害?”这条命本就是她从牢里救出来的,如今在牢里还了她也是应当。

她沉默半晌问到:“你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

未尽的心愿……徐家灭门之仇尚未得报,徐家一些幼小的弟弟妹妹还无人照顾……怕是也被陈王斩草除根地除尽了吧……然而最大的遗憾还是死前没有看到她为他穿嫁衣的样子……死前能再见她一面,死在她的手里亦算死得其所。

“本侯最后的心愿便是——不饮你精心调制的美酒。本侯要你——用刀、用剑、用匕首亲手杀了本侯。再然后……永远地记得今天。”

她的面色有所触动,眉目间一股浓郁的哀伤涌上,终于不再是那副镇定自若、居高临下的讨厌贵妇模样。她深邃地凝望他许久,似是要从他的面庞看尽往昔的所有。

他亦带着嘲弄而神伤的微笑回望她。

良久,她轻握双拳闭上眼。用她向来悦耳婉转的声音沉声说道:“徐睿清,对你,我有过怨憎,但从来不曾后悔那个月夜去清凉台与你相会。”继而睁开双眼,眸色从哀婉凄凉转为坚定决绝。“那便——如你所愿。”她疾速地从袖中亮出袖刀然后精准地捅入了他的心脏。

在生命中最后一刻他看见她泪流满面,从他胸膛溅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仿佛女子出嫁穿上嫁衣一般。

那一刻,他与她之间的爱恨达到极致,他亦留下一滴清泪含笑而终。

江皎皎出了天牢后,有些失神地由侍女搀扶着拾级而下,身后传来“逆贼已伏诛”的呼号声。

又是一年的冬天到了,天上下起了苍茫的大雪。她看见周靖远站在天牢台阶下的空地撑伞等着她。她失魂落魄地来到他的身侧,他静默地为她披上早就准备好的雪白狐裘披风,撑伞为她遮着雪,扶着她往一旁的马车而去。

尾声

后来她与周靖远的婚礼如期而至,红妆绵延十里,就在陈王御赐的临州商肆里举办,和开张之日定在同一天。魏景煜亲至为他们操持婚仪,临州城的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亦前来捧场。昂贵的贺礼堆满了整座后院,司仪竟花了半个时辰才报完礼单。周家和澄瑞楼一时成了临州皇城炙手可热的新贵,江皎皎亦成了陈国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奇女子。

在那天她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了江挽月。她身着雍容华贵的贵妃服制娴雅观礼,同她微笑致意,似是在欢迎她也成为这临州城的一员。那个当年西蜀最璀璨的明珠经过这些年的宫廷岁月,眼角亦生出了些细纹,不再那么年轻动人了,她同她那年结缘于蓉都城郊,而今重聚于临州皇城,各有各的造化命运。

傍晚洞房花烛夜,周靖远用玉如意温柔地挑起她的盖头,同她喝下交杯酒。两情相好前他用下颌磨砂着她的额头柔声问道:“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想给她取什么名字。”

她娇羞地依偎在他怀中,温声说道:“若是女儿,就唤宝珠。我喜欢女孩儿。”

“恩,宝珠是个好名字。听起来也很像是能为咱们招财进宝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提钱很扫兴哎。”

“提钱扫兴,那便做些不扫兴的事吧……” 室内龙凤花烛长燃,一室温馨旖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正文完)

本文标签: 逮捕令下来多久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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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 犹借银枪逞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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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3-10 17:24:12    回复

    地后仰抬起脚勾住了鞠球,将球扬起来再一个回旋踢踢回给了对面的年轻男子-澄瑞楼之主周靖远。周靖远亦不甘示弱,坚实宽阔的肩膀一顶鞠球腾空而起倒翻一圈复又将球踢了回来。江皎皎身着曲裾,身姿轻盈宛转,腰若流纨素,旋转之间用发带束着的乌黑长发在空中飞扬。二人之间踢得有来有回,在酣畅淋漓的对战中江

  • 帅且牛逼

    帅且牛逼

    2022-03-10 15:35:27    回复

    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字回答他:“跪下,我就告诉你。”徐睿清居然真的在刑台下直直地朝她跪下。“江皎皎她现在已经死了,死之前被许多男人侮辱折磨,她那时小产的伤还没好,身下血流如注,嘴里哀嚎着‘睿清哥哥’‘睿清哥哥’,我听着都好生不忍呢。你再也找不到她了,连她的坟你都找不到,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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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3-10 11:47:03    回复

    傻女儿。”江挽月想着自己身为江家嫡长女的责任和皎皎对徐睿清坚定的心意终是沉默地放下了缠弄的双手。第二天清晨,江皎皎懵懵懂懂地从清凉台厢房的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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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3-10 22:07:09    回复

    了她也是应当。她沉默半晌问到:“你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未尽的心愿……徐家灭门之仇尚未得报,徐家一些幼小的弟弟妹妹还无人照顾……怕是也被陈王斩草除根地除尽了吧……然而最大的遗憾还是死前没有看到她为他穿嫁衣的样子……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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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3-10 16:39:19    回复

    有缓和,对她的辖制也松了些,她偶也可以出府。便是那时在蓉都的街道上撞见被一家食肆赶出来的周家兄妹,看起来甚是无助狼狈。她从前在江府做丫鬟准备府上宴席时曾与他们有过数面之缘,却对他们精湛的厨艺和对食物药理深刻的见解印象颇深。周家兄妹

  • 杭荔先琴

    杭荔先琴

    2022-03-10 10:54:10    回复

    竟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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